高淮记

我说的八连，不是南京路上的八连，也不是上甘岭上的八连，是我当兵的八连。大裁军，部队番号没了，八连永远也不存在了。可是，我忘不了八连。

我入伍到遂宁，只有三天，与人摔跤，右胳臂骨折，连夜弄到南充51陆军医院，打石膏上夹板。因为我，原本一个月的新兵集训，提前结束。后来，听说我被分到了八连。八连是个步兵连，老乡都说步兵连最苦。我的心，苦上加苦。万没想到，在病床上收到了指导员的信，是他把我要到八连的。安慰，鼓励，关心，如一盆炭火，温暖了我冰凉的心，人未谋面心相见，只盼早日归队。

指导员白为亮，白族，云南大理人，爱兵如子。见我人虽出院伤未全好，就留我在连部，当通信员候补，直到全好了才下班。他是我今生所遇第一个好人，他给我信心勇气，一路走来再无畏惧。后来，他身体有恙转业了，梦里他依然慈祥，相见恨晚，相处恨短。

连长文德贵，云南麻栗坡人，脸黑得像锅底，眼珠突，嘴唇乌，个子不高，走路背手，从来不放一个喜脸。回连队头一天，背过脸骂我：“河南吊兵，入伍三天打架，全团出名。”我从头凉到脚底。然而，后来接纳我，认可我，关爱我。他单手举枪，不离八九十环，跟他学武，我也武艺见长。他粗中有细，细中有情，幽默爱人。一次全连集合，他问道：“一个猪几个猪肝？”答：“一个猪肝。”他又问：“一个连几个连长？”又答：“一个连长。”他再问：“一个猪肝，一个连长，连长不吃谁吃？”大伙大笑，这笑声，这笑容，是我永不谢落的快乐之幕。静思与人之交，自始至终者良，平淡如水者长，先亲后疏者虚，趋利避害者恶。

此生注定与云南人有缘，我的第二任连长也是云南人。他长我十岁，文化虽低，头脑聪明，性情率直，带兵有方，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生于斯时，当为斯事。我从不避讳，我是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当年，全师三个名额，师长、政委的警卫员，一去武大，一去南开，剩下一个要找基层兵，连长李嘉武推荐了我。1972年清明时节，我怀揣明媚，走进川大，像一块干海绵，掉进知识的清水里。连长是我的一生挚友，一生崇敬，一生亲爱。去年春节，他永远地走了，我永远地爱他。

八连，是我幸运之连。我的第二任指导员姓周，四川人，后来做到将军，与之朝夕相处的日子，我受益匪浅。第三任姓李，贵州人，精明能干，相处如兄弟。八连的官，没有不说我倔的，也没有对我不好的，个个对我有启发。有一年全团野营拉练，在射洪县休整，要求一个连出一期墙报，要搞评比。副指导员彭堃和我忙到夜里12点才完成任务。正在自我欣赏，一阵风急雨骤打了个稀里哗啦。我说，就这吧。彭坚持重抄重贴，又弄到快天明。评比结果出来，“八连第一”。光彩告诉我，要做就做最好，不到最后不言放弃。我从射洪师范拿了不少书。走一路翻一路，看一本丢一本，因为背不动，最后只落一本《心理学》，至今还睡在我的破书柜里。还有一件小事，部队凌晨4点开拔，我瞌睡得很，彭精神得很。他说作诗吧，顺口念“明月在西”，我接“马鸣惊鸡”，让他好生笑我。我斗字五升，哪里作得诗来，“马鸣惊鸡”可比“空中撒盐”，成一生笑料。

八连，上过重庆日报，稿子是樊副团长写的。那晚上，他写我抄，开始快，写一页抄一页。快天亮时，我睡着了。他轻声细语喊“小鬼，小鬼”，我揉揉眼，好生惭愧。一星期后，八连的事儿上了头条。现在，谁要是能再喊我一声“小鬼”，该有多美，人生真幸福，尽在少年时。

八连，一个栽倒不趴下的连队。因为枪走火丢了四好，第二年就拿回来。刚去农场，咸盐辣椒面儿下饭。团政委来视察，问大家苦不苦，全连高喊向团首长致敬。第三天，团里派车从百公里之外运来蔬菜。官兵关系如此，不可能没有战斗力。八连，不窝囊，长途奔袭，精疲力竭之时连长振臂一呼，甩掉红九连。八连，苦活儿累活儿难活儿总有份儿，因而也磨砺人，造就人。18个新兵，我第二入党。从八连走出去的人不少，军区，军校，军医大，研究所，个个不丢人。历年转业复员的八连人，遍布中国多省市，有许多大有出息。我是没出息的一个，但我爱八连，忆八连旧事，重回青春少年。

八连，我最讨厌我的副班长。班长还没让我洗脚，他命令我。他叫我唱样板戏，我说不会，他就说我顶二话，摆学生谱子，骂我臭新兵蛋子。当新兵的日子，真难过不是假难过。岁月流逝，这些当时伤心伤肺的事儿，也早已化成回忆的油炸小糖角儿，一嚼一个香，还有点儿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