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今年这场雪，来得好早，来得好猛，气温下降得好厉害。出门嫌冷，看电视疲劳眼睛，玩电脑过之不及。于是点开酷狗轻音乐，上下眼皮儿一合，傻子一样，傻听，听傻，让思想放飞。思想无须空中加油，思想不怕崇山峻岭，不怕辽远无边，思想能穿云破雾，在时空里自由飞翔，飞到它想去的任何地方。

正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外孙女致远从北京打来的。问我平顶山下雪没有，冷不冷，“点点”穿的啥衣裳。“点点”是她一直挂记的一只小狗狗，今年秋天在家时喜欢得不得了。打电话不问姥爷，只问狗狗，我并不生气，反觉得孩子天真才是最可爱。我说，“点点”穿着毛皮外衣呢，不会冷的。实际上，早送人啦，我从不打算加入养宠一族，也不打算把思想寄存给猫儿狗儿。

然而，我由此怀念起消失的白栎坪。白栎坪，是我的外婆家，是我幼年和少年时的乐园之一。我们那儿叫外婆，有地方叫姥姥，还有的地方叫姥娘，都一个意思。外婆对于外孙，那个情那个意，我在此时才体会得有深度有广度有厚度有纯度。常言道，“抱外孙儿，不如抱门墩儿；抱外甥女儿，不胜打瞌睡栽嘴儿”。可是，人们一辈一辈，一代一代，一如既往，在不同中重复，又重复着不同，连续不断地编织着不要回报的爱网，连续不断地进行着人生使命的循环赛。

白栎坪，是个孤零零的小村子，只有几户人家，住在半山腰里。村前层层好稻田，有大河的渠水浇灌着，一到秋天，稻穗沉甸，层层金黄，弥漫着劳动的汗水之香。白栎坪，居高临下，看沙河水春流缓缓，夏流湍湍。白栎坪，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柿子树，相当地威风。树下有一可蹲可盘可坐可睡可卧的大石头，那是大人们的纳凉地儿，是孩子们的娱乐场。白栎坪，盘瓤锅，蒸稻草，捞绵纸，老远就能望见那里刷白刷白的石灰墙。白栎坪，漫山遍野，密密地长着白栎树，钻进林子，一会儿工夫就是半筐子蘑菇。

白栎坪，距离我家六七里地，要说真不算远。但要到那里，得过了小河过大河，还翻上翻下东石咀儿。路又陡又险，不小心翻下去，就要掉到潭窝里。顺着河边走，不是蹦石尖儿，就是踩沙滩。这崎岖难走的路，丝毫阻挡不住我常去外婆家，更挡不住外婆常到我们家。外爷死得早，我没见过，打小就光知道外婆亲。外婆一双小脚，据说是逃婚从县城到百里之外的大山里来的，足见她当年的勇气和精神。她一生只回过一次娘家，单程就走了两三天，回来时，舅姥爷牵着毛驴送她。外婆没有儿子，只有闺女，是个五保户，日子艰难，可想而知。但是外婆勤劳坚强，非一般可比，从没听见她唉过声叹过气。房后的一块荒地，她刨啊刨，刨成一块菜园子，种南瓜种豆角种玉米，不种这种那，反正不叫闲着。我每次去，她不是在园子里侍弄庄稼，就是在打谷场里扫垛跟儿，麦秸垛下扫麦，稻草垛下扫谷子，一粒一粒捡，一颗一颗捏，一把一把抓，泥土沙子混着撮回家，淘淘晒晒，积少成多，凑一碗饭。勤劳，让外婆挺过了大饥荒；坚强，还让外婆避免了一次大灾难。有一天我到外婆家，夜里下大暴雨，山洪泻下来，外号叫饭桶的七外爷，偷偷把水闸在外婆的屋门口。外婆起来一看，水快进屋了，抡起铁锨就扒，泥里水里和他大吵：“老七，你想淹死我，老天打雷劈死你”。正在此时，空中响起一声炸雷，吓得饭桶赶紧缩回屋里。我从没见过，外婆这么厉害。打那以后，我见到七外爷也再不叫外爷，只叫饭桶，气得他直翻白眼没办法。饭桶终归是饭桶，大荒之年，村上他第一个死。

我到下汤上学，白栎坪是中间站。每次走到这儿，都要拐到外婆家歇歇脚。外婆要不给我烙块儿馍，或者煮个鸡蛋，要么补补衣裳，缀缀扣子。外婆对我的亲，百分之百，外婆对我的爱，百分之百。外婆死于1967年入冬，那年我弟弟出生，她到我家照看我娘。一月不满，她累倒了。那晚我抱着外婆的脚放在心口上，暖了一夜没暖热。外婆埋在白栎坪的黄土里，那是她一生勤苦劳作的地方，那里有她避风遮雨的两间草房，那里有她满是辛酸的小脚印儿，那里有她搂草拣柴的可怜身影，那里永远行走着她勤劳倔强而又善良的灵魂。

白栎坪，1971年因为207国道的修通，走上了消失的路。公路在河西，它在河东，人们先后一家一家都挪到了河西的公路边儿。白栎坪被无情地遗弃在河东了，小路没人走了，大柿树砍倒了，栎树林子也光了，坡啊地啊，无精打采地瘫在那儿了，就连山头儿也好像低了半截子。我不忍心去体会自此以后的荒凉，更不愿看到那满是荒草的外婆的坟头儿。我相信外婆的灵魂从没离开过我们一家人，她一定随时随地与我们共同欢乐共同幸福。

白栎坪一带的山体下边，前几年被发现有铁砂矿，于是挖掘机开来了，铲车开来了，翻天覆地的。原先的白栎坪，永远地消失了，地图上也不再有它，人们的心里也不再有它。然而于我，白栎坪不会消失，永远地活着：因为那里是我的外婆家，因为这世上，最是有情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