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对于我来说是一段在心灵干涸中苦苦挣扎的日子。平板控、网络游戏控、各种神剧控，白天黑夜，除了睡眠，不让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有片时空闲。到末了，心疾引出身疾——摔伤了左膝，于是有理由彻底躺倒，理直气壮地沉沦……

坦白地说，我的心灵和眼睛一起干涸，就连平生最爱的文字，也丧失了感应能力。究其根源，不就是对从墙体上拆落尘埃的命运不适应吗？一块碎砖渣，死抱着那层厚薄不一的水泥，舍不得用刀砍。平静地看来，从我们到我，这是一段历程；从小我到大我，是一段更陡峭的历程。而这最后一程，说白了，就是滴水入海。滴水入海，生命有了安放的地方，人就不怕老，不怕死。

我这么多天干不了别的，只剩下胡翻乱读。没想到被我拒斥多年的冯唐，从博文到小说，诸多引人入胜，让人脑洞大开！仅一本各种装傻卖萌的《三十六大》，兜头一棒，就把我打回原形。一个人再有才，有才成了冯唐——医学博士、麦肯锡咨询公司合伙人、大型国企总裁，揣着京、沪、深、港、新、奥、美多家多地多种多样的卡和钥匙，背着多种联网的“本儿”天马行空近百万公里，生生成为一支风光无限的队伍。可他不也是一天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拼出来的吗？牛就牛在人家百忙千忙里还能凭着一缕诗魂，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中钓起几条鱼——活蹦乱跳的十部书！

可是，冯唐写书真的只靠天才这根犀牛角吗？

听听冯大才子自己怎么说：“个人和全体古人的关系，应该是昆仑山上一棵草和昆仑山的关系。在长出草之前，需要先爬昆仑山。如果不明白什么叫高山仰止，先别说‘俱往矣’，先背三百首唐诗。”“学到神似之后，是血战古人，当你感觉到不是自己像杜甫、李白、李商隐，而是杜甫、李白、李商隐像自己，就是到了昆仑山顶。是时候长自己的草了，不是杜甫的草，不是李白的草，是自己的草。这个时候，长一寸，也是把昆仑山增高一寸，也比自己在平地蹦跶一米高万丈、强百倍。”对于冯唐来说，远不止唐诗三百首。竹简帛书以降的司马迁、李渔、曾国藩，到二周一钱到《鹿鼎记》到《窗外》到汪曾祺、阿城、王小波，还不说域外那些数不清的“斯基”“斯泰”“卡尔”“卡佛”等等等等，被他的指尖磨坏、目光蚀坏的大书小书邪书正书到底有多少，也许只有他自己数得清。

冯唐说的是书山，还有一种昆仑是愚公移山。背负着大地和芸芸众生，经年累月快走暴走翻山不止，最终也能生成山巅上的一棵草，哪怕只一棵，也是会唱歌的草啊。这就足以证明：牛皮不是吹哩，火车不是推哩，活蹦乱跳的文字都是血汗气力喂出来的。

冯唐还说：“小说文字不好不重要，结构不好不重要，才情不好不重要，小说最重要的是让人体会到生命的感动，就像姑娘最重要的是让人体会到爱情。”当然，这“最重要”是在所有的“不重要”都重要过之后。他说的“生命的感动”是什么呢？各人有各人的百般滋味在心头，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它就在那里，铁定在那里。

还好，刚刚听李佩甫讲了一个故事：“（我）在一本旧县志上，曾读到一则记载，说此地有一景叫‘高桥揽月’。去探访，却不曾见。那桥究竟有多高呢？没有人知道。据民间传说，古时，有一孩子，爬到桥洞里掏鸟蛋，一不小心，鸟蛋从桥洞里掉下来，鸟蛋落呀、落呀、落呀……那鸟蛋在下落过程中竟奇迹般地完成了孵化过程。就此，小鸟儿在落地之前脱壳而飞。于是，在梦中，我看见了那‘桥’。可以上天揽月的‘桥’。我也就成了一个企图爬到桥洞里掏鸟蛋的调皮孩子。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在追寻文学的高度。难哪。”也许，这个故事就是一种绝妙的答案。

如果你真的太想成为那棵草，光知道张扬个性，光知道自恋自拍，就算写出几篇喊喊跟你走的豆腐干儿，终究还是与真正的文学不沾边儿。你得走完最后一程，你得滴水入海。让尘埃归于尘埃，让我与“我”相忘于江湖，相忘于大路小路，相忘于长街短巷，就这样在鸟蛋悠然飘落的过程中，散进清风成一缕。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贼胆还在，贼心不死，那就写吧，你离那棵草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