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

圆则通，通则融，融则洽。中国人把一年的头和尾弄到一块儿，把一年画成一个圆圈儿，把春节过得独一无二，把精神和物质调和勾兑成欢腾，用爆竹放飞心情，祝酒举杯盛满企盼，批发出一拨又一拨的热闹，最终又在春风中归于平静平和平常平淡。

我漫步在河堤上，听细雨打湿天空的苍茫，看暖风吹走冬天的凄凉，桃红柳绿，再现明媚，嫩芽吐新，灿烂着生命不息，天地人一体同春。春风又绿江南岸，春风不度玉门关，春风无限潇湘意，春风不解禁杨花，春风得意马蹄疾——传诵千载的名句，跳动着历史信息，醉了我的一颗心。

可我小时候最不耐烦春天，它不如夏天，小河里掀螃蟹摸泥鳅；它不如秋天，上树摘梨打枣够柿子；它不如冬天，火坡儿里烧红薯炸玉米花儿。那时候饥饿，饥饿没有风景，饥饿没有心情，饥饿没有话说，饥饿也说不成话。后来长大成人，忙忙碌碌上学当兵工作，春天总是一晃而过，春风留下的痕迹，除去模糊还是模糊。再后来，因为娘是春天走的，多少年我痛恨春天。再后来，时间淡化轻松了一切，休闲让我从未有过的体味春天，从春风里呼吸生命的营养。

我靠在长条椅上，想那春去春回的迢迢行程。春天是春风吹来的。去去回回，交通工具不是飞船不是火箭，不是火车不是轮船。春风不烧油不烧炭，不用气不用电，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它改变世界于无形，对接天地于无缝，它与人类亲密接吻，谁能说得清楚，是春风爱人，还是人爱春风。春眠不觉晓，吹面不寒杨柳风，杨柳最知春风意，病树前头万木春。我一次次被春风颠倒，一次次迷茫于春风。昨天天还有点儿冷，今天可就谷雨了，谷雨之后就是立夏。顿时，我害怕春天走去，我想留驻春风。春风是有灵魂的，有灵魂就有灵性，有灵性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留恋。

我爱看春风作画。春风作画，不用笔不用手，绿就是绿红就是红，绿到迷人，红到透心，黄到焦灼，色彩斑斓到极致，线条勾勒得奇巧，奇巧中蕴藏着含蓄，遥看草色近却无。春风是所有古今中外绘画大师的大师，春风里的河虾，比齐白石的虾，腰弓得更狠，车展模特露透瘦，比维纳斯的残缺更残缺。我爱听春风弹唱，不加修饰的天籁之音，弹胡笳十八，弹十面埋伏，弹春江花月夜，悲欢离合，悲愤激昂，凄婉缠绵，或宁静致远，或轰轰烈烈，所有的音乐元素它都有，纯情纯净纯天然。风声，声情并茂，里边有远古的摇摆，现代的流行，华阴老腔酣畅淋漓，小苹果欢快愉悦。我听见春风说，流行的一般是优秀的，传承的一定是不朽的。春风告诉我，人们的爱是挑选，春风的爱什么也不挑选。春风既让冬眠大灰熊苏醒，也让蛰伏的小爬虫苏醒，既让草儿青青牛马肥壮，也让狮子老虎们任意折腾，她说生物链少了哪一环都不行。春风慈悲慈爱慈祥慈善，纤巧的手，轻轻地抚摸绿叶，甜甜的嘴，蜜蜜地亲吻小草，她舒展大人们的心怀，她滋润孩子们的心灵，她吹落“贵妇人”的腰间小袄，她吟诵满城春色宫墙柳，她把爱的把柄紧握在手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风里有花为媒的多情，春风里有桃红柳绿的浪漫，春风里有白娘子的痴情，春风里有红娘子的乐于助人，春风让人世活蹦乱跳，春风让自然风光无限，让山川起伏艳之如笑。

我爱春风的任性。春风任性，释放正能量，她让冰雪消融，让万物复苏。春风一夜一夜刮，一天一天吹，这任性是勤劳，这任性是执着，这任性是毅力。我爱春风的真诚与坦荡，不拐弯抹角，不拍胸口说假话，不会说好话是昧良心。春风不会老，但其实已经老得没有人知道她的年龄，春风老而体不弱，老而智不衰，老而童心可范。春风不图回报，吹绿了世界，抽身而去，连头也不回，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个季节。春风吹百花香，让秋风品尝果实。春风有脾气，开门刮关门停，关门不停到天明，不信草木没有情。春风交天下朋友，与春雨最为知心，春风温柔，春雨绵绵，润物无声。姐妹俩不婚不嫁，一年年来到人间，撒幸福种子，唱桃花春曲。四时春为首，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绿，春色满园关不住，春宵一刻值千金，春来草色一万里，春城无处不飞花，春来江水绿如蓝——我想，被春风颠倒的不止是我一个，而且是在一场又一场的春梦中。

春风雕刻过往，春风塑造未来。我不能不爱春天，我不能不爱春风。四十多年前春风把我吹进了川大的校园，三十多年前春风扶我攀上武当金顶看楚天云霄，二十年前春风伴我苏州听夜半钟声。春天带给我太多希望太多憧憬，留给我太多记忆太多回忆，春风赠予我太多幸福太多欢乐。回头看，我辜负春天和春风，蹉跎了流金岁月。我的家在山里，我的根在山里，春风里我又回到老家，带着蹉跎岁月的悔与恨。青山依旧在，绿水还自流。我来到父母长满青草的坟茔前，倾听春风对我述说，心地只要坦荡如彼，便轻松便自然，有我而无我，无我而有我，参天由大树，青草更知春。我立刻释然，脑子里跳出杨万里，春禽处处讲新声，细草欣欣贺嫩晴，曲折遍穿花底路，莫令一步作虚行。今年春天，我在家乡的春风里不能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