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近日家中有事，得以与书阔别，心里头七七八八，粗糙出生活的本色来。原来我不爱做饭并不是本性使然，有了做给亲人吃的心心念念，粗茶淡饭也能做出浓淡可口味道来。看母亲洗衣择菜、抹桌子扫地，年过八旬的人了，青丝一如当年。她洗过澡，趁湿把洗手间的瓷砖擦拭得光可鉴影，原来家中边边角角一尘不染，就是这样随手清理出来的。

漂洗衣物的水，母亲用大盆接着，再洗脏衣服时，一小盆一小盆舀回洗衣机里。我不忍她起起伏伏地劳累，说：“妈，咱不差那几毛水费。”老人家抬起头，一句话说得我羞愧难当：“妮啦，你天天写河，没看南水北调有多难？这样接着，清水再使一遍儿，脏水留着冲厕所，你算算，一个月能省多少水？要是家家都这样，也不枉南水北调费恁大劲儿……”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做她的儿孙，何其有幸！窗明几净，是人来到世间能得到的最好养育，这道理原本不用漂洋过海听西方人怎么讲，更不必听培训大师一二三四五地传授。

父亲摔着那天，住在医院里，母亲一个人守在家中，晚上出门竟然迷路了，经人指点才找到家，心中的牵挂可想而知。可谁也没想到，接父亲回家静养，母亲却出人意料的烦躁，埋怨了又埋怨，父亲更让人不解，竟说出要死要活的狠话，让人难以接受。望着两位老人，我这个做长女的除了心痛还是心痛。我知道，他们的话里别有意思。生而为草根，多年承受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怎不让人卑微到懦弱？善良到仰人鼻息？如今人到老境，无论儿女怎样成器，无论日子已经多么丰足、多么有尊严，为了一次“不小心”，他们还会用这样的方式，向儿女表示本不该有的自责，表达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歉疚啊！

我知道曾经的千孔百疮，我懂得所有那些不堪回首的人下人的生活……

听父亲说起岁月里的七事八事，轻轻挑起了远在天边的岭脊峦线，七情人间，五光十色！我看见尘世如流水，流水中的鱼儿成群结队，晃眼而过。他说：大迷，二迷，三妮子，回子四，五掌包儿，说的是与我家有亲的高姓五兄弟。他说高家还有开药铺的大先儿、二先儿，说他家高门大户的桂花院儿，桂花院儿里的奶奶为了灭门霸产，亲手熬大烟毒死了自己的侄孙子。四个闺女不依，回去把屋里的东西扔个罄净，再上房子括瓦，一边括一边喊：砸你一地碎瓦歘儿，谁见奶奶害孙娃儿！他说：五里庄土匪头子娶亲，娶的女子长得好，心肠却歹毒。土匪头子死后，谁也不敢要她，她就跟谁谁谁胡混，又把谁谁害死了……他说得比《红高粱》还精彩。

重要的是，父亲说的这些迷迷丽丽，无不鲜活在岁月里，桩桩件件有根有秧。最重要的是，听他说这些，比读世界名著还有意思。最最重要的是，他说的时候哪儿哪儿都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