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中乾

山里人，说话大嗓门，站在沟畔喊一声，七沟八岔九道岭都听得清楚，浓重的乡音入耳入心。进城办事，方言土语一串连一串，听得城里人迷迷糊糊的。出了商店门，山里人就会说：“城里人咋恁笨，连茅司都不知道是啥？”。

山里人吃饭不讲究七碟八碗坐小桌前细嚼慢咽，一手端着粗瓷大汤碗，一手举着串了两三个大蒸馍的筷子，就直奔饭场。饭场里老的少的或站或蹲，吃着、说着、笑着，前三皇后五帝，陈芝麻烂谷子，开眼界。转眼几个大蒸馍就进了肚，刺溜溜两口，便是一大碗汤，然后碗往地上一扔，抹一把嘴顺手就滋一声点着了烟，舒坦啊！神仙也不过如此。

山里人好像不知道啥叫失眠。劳累了一天，躺下来就能呼呼大睡，连梦也顾不上做。睁开眼，红红的日头已露出半边脸，忙碌的一天就又开始了。山里的女人不娇气。收秋、种麦、犁地、扬场，一点儿也不含糊。挑担、拉车丝毫不比男人差。上山割草，刚蹲下，嚓嚓嚓挥镰就放倒一大片；下地割麦，弯着腰，低着头，唰唰唰，从这头就割到了那头。累了，取下草帽，呼扇呼扇就扇走了疲劳；渴了，地头泉眼边，咕咚咕咚灌一气，就又挥起了镰刀。山里的孩子结实。光着脚上树掏鸟窝，上崖摘酸枣，下河摸螃蟹。三伏天喝生水，不会拉肚子：三九天敞着怀，也不知冷。爬高上低，挂破了皮儿，摔伤了腿，抓一把墙头老土，捂上伤口，就又疯起来，从不哭鼻子、抹眼泪儿。各户的灶头都放着一罐凉茶。山里人是不买茶叶的，他们说城里人喝那茶是掏钱买苦吃。山间的夏谷草、路边的鲜竹叶、河里的嫩薄荷，随便捋一把都是好茶叶。汉子们下地回来，放了锄头，端起茶罐，仰脖子就是大半罐，又凉又麻又解渴，浑身上下都得劲儿。山里人脾气倔，性子直。你敬我一尺，我就敬你一丈，你给我翻脸，我就不认你这个亲。一句话听着不顺耳，立马就脸红脖子粗，可转眼就忘个一干二净：你若遇个啥事，他跑得比你还紧哩！得了人家的好处，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谢”字，但心里头总惦记着要报答你。一家有高兴事，全村人都欢喜；一人有了难处，老老少少都争着上前。山里人实诚，不小气。你要向他借点东西，他肯定说：“只要不借俺老婆使，你借啥都中。”话一出口就不能再收回。答应借给人家一张犁，回屋却又找不到，他不知道女人已将自家的犁借给了邻家，他会觉得自己亏了理，少了仗义，就连夜跑三家五家，甚至跑到外庄，也得再借回一张犁来，一大早就给人家扛去，恐怕耽误了人家犁地。

山里人最好客。你若在村头向一挑粪的老人打听路，他会赶忙放下担子，不给你说咋走路，却先问你累不累、渴不渴，转身又回到院里，提着靠椅儿，端着一筐鲜红喜人的红柿子，或是一篮子肥硕的甜枣，让你坐下来慢慢品尝，而老人却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捶布石上，憨憨地、甜蜜蜜地看着你吃。冬闲时节、漫漫冬夜或是山野飘雪的时候，山里人就挤到一孔又宽又深的土窑里听说书。咚、咔，鼓一敲，简板一响，满窑皆静。女人们停下手中的针线，男人们已把烟袋别到了腰间。开言先来个小段子：“爹爹牵着牛，孩子搬个篓，爹爹前面放个屁，孩子说是哪个扒灰头？爹说是我呀，孩说我当是咱那老母牛……”说得满窑大笑，然后书归正转，只见那说书人手舞足蹈、摇头晃脑地唱，听书人瞪着牛眼，伸着鹅脖，痴痴迷迷地听。有时窑外有小闺女喊：“爹，快回去，俺娘头老疼，不得了啦！”窑里随口应：“头疼，割了就不疼了，罗成招不了亲，爹咋回去？”听一出戏，紧赶慢赶，没个十天半月咋也下不来。

慢慢地，山里的孩子读了书，知道外面的世界比山里大得多。有的就背着娘做的鞋，揣着爹塞的钱，向山外赶；有的就嫌山里的路不好走，要修一条连接城市和山区的路；有的就领着城里人来开矿、办厂；有的就坐上了小轿车，飞出了村，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步入了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