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内蒙古 呼和浩特）

坤叔坐在马扎上，等着十里八乡的人借赶集的日子来找他修鞋时，颇有吃上了国库粮的骄傲。

可不是，谁让坤叔和身后小卖铺的胖女人关系处得好，因此他的摊位恰好就可以摆在人家支起的窗户下，春天挡雨，夏天遮阳，冬天防雪，秋天的风来了，坤叔还可以进小卖铺里避上一避。当然，每天收工的时候，坤叔修鞋的所有家什，也一并交给小卖铺老板娘保管。比起那些每天哼哧哼哧拉着一平板车瓜果桃梨，在集市大太阳底下站一整天的小商贩，骑着自行车轻松赶集的坤叔可真是享福。所以他给人修鞋的时候总是吹着口哨，就连补鞋机在鞋帮上砸线时发出的轻微嗒嗒声，也充满美妙的韵律，好像在给坤叔的哨声伴奏似的。

小卖铺的女人听到哨声，就从窗户里探出白胖的脑袋来，也不言语，用手托了腮，只笑嘻嘻地听着。她眼睛里动不动浮起雾气，大约想起了没有出嫁之前在娘家做姑娘的好时光了，发了福的圆脸盘上，现出一抹月亮一样柔和的微笑。

那段时间，坤叔在家里做着母亲口中的好男人。每天母亲都爬到平房上，半是晾晒粮食，半是窥探胖婶院子里的动静。虽然坤叔家的宝贝儿子长坤已经出了满月，但胖婶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将月子坐到明年春天，所以满院子里只听得到她将坤叔指挥得晕头转向的吼叫声。

长坤出了百天后，坤叔终于开了业，还特意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村里女人听见了都跑来庆贺。女人们说，看，坤叔终于摆脱了屎尿的生活，可以去集市上靠着另外一个胖女人过舒服日子了。坤叔呢，只是笑笑说：嗐，多一张嘴，再不开市，家里怕是连锅都揭不开了。

大家碰了一鼻子灰，很没趣地走开了。可是关起门来，坤叔跟胖婶的世界大战，肯定不止爆发过一次。有一次，他们又吵架，赶上夏天的一场大雨，那些被不幸扔出来的鞋子，便生了气似的，一声不吭地顺着阳沟朝庭院外流去。我于是披了雨衣，拿了棍子，拦截那些形态各异的鞋子。它们有的鞋袢掉了下来，有的鞋跟断裂，有的鞋帮跟鞋面分了家，总之都是一副可怜兮兮残兵败将的模样。

我正专心地拦鞋，坤叔戴着草帽走了出来。

二妮子心眼真好。坤叔眯眼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胖婶的骂声又一次响起，这次她骂人的对象转向了女人们口中念念不忘的胖女人。

坤叔在骂声中弯下腰去，很认真地提起一只翠绿色的鞋子。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注视着那只鞋子，忽然间笑了，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乱纷纷的，顺着被日光常年曝晒的沟沟壑壑，滚滚而下。

我有些同情坤叔，于是像串糖葫芦一样，将鞋子一个一个挂到木棍上，伸到坤叔面前。

坤叔恍如从梦中惊醒，注视着那串鞋子，像在集市上一样，忽然欢快地大笑起来。

我也呵呵傻笑起来。

胖婶的骂声，再一次顺着风，响亮地刮进我的耳朵里。

那个眼睛里动不动浮起雾气的胖女人，年轻时一定很好看吧。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