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占才（河南鲁山）   

鲁山与南召是中原地区养柞蚕的两个县。我生在鲁山，听养蚕事，睹喂蚕景，感到这柞蚕比桑蚕难养许多，且充满了神奇与神秘，简直是一种神虫。

这世上的生物链，虫子吃草吃肉、吃蔬菜吃庄稼。桑蚕独食桑叶，柞蚕呢，唯喜柞叶。柞即栎。嫩生生的栎叶，是柞蚕的美味佳肴。是柞树叶子里什么物质让蚕儿一代代不改初衷，如此喜爱呢？说不清楚。

柞蚕的个儿比桑蚕要大，食量当然也大，需放它到山上的栎墩里，它才能吸纳天地之精华，任性生长，吐丝结茧，所以柞蚕又叫山蚕。

栎树抱团成片，领地在浅山丘陵区。栎树长大长老，长成了橡树。柞栎橡，称谓不同，实乃一种树，正如一个人，有乳名，有学名，有字号也。蚕农为养蚕，不待栎树长高，就掂了锯斧，把枝干锯砍成齐腰的栎墩子。栎根虬曲盘旋，扎入山体，耐旱耐涝，越砍越旺。栎墩发芽，嫩莹莹，鲜碧碧，风一吹拂，叶面翻卷，一浪青一浪白。在这“波翻浪涌”的蚕坡里，空中鸟儿飞叫，叶间蚕儿栖息，墩下虫兽藏身，蚕农游走其间，情生景动，是一幅多彩的画卷。

然而，蚕农日日辛苦操劳，却体会不出任何诗意。

农谚：麦熟一晌，蚕老一时。麦收将毕，正是柞蚕结茧之时，受友人之邀，前往豫西鲁山下汤蚕场参观。时至午后，太阳正毒，蚕农依然在蚕坡上穿梭忙碌。见两蚕农在仔细拣拾老蚕，我们上前询问何故。蚕农言说这是老蛄蛹，不会做茧了，干脆拣出来卖掉换钱。在我们看来，这些老蛄蛹与挂在栎叶上的蚕一样金灿灿的，无甚两样。蚕农对此并不多作解释，只一脸神秘地说：“你们辨不清，俺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只只柞蚕。它们通透柔软，趴在叶上不停蠕动，啃食栎叶。嘴过处，一道锯齿。蚕农说，任凭栎墩再茂密，三五天，蚕们就啃它个精光。一看没了栎叶，蚕农们就赶快拾蚕转场，把蚕拾到顶筐里，甚至连栎枝剪下，用头顶着，移至新的蚕坡，把蚕撒进栎丛。从蚁蚕到收茧，养一季蚕，要转场移坡至少五次。

在山野清虚安谧时，俯耳倾听，蚕食之声“沙沙”一片，简直天籁之音。蚕农与蚕相依相偎，发现柞蚕是通灵性的：天热它会藏在叶下避暑；下雨时趴在柞叶上争喝雨水，说明雨下不大；要是争相往粗枝上躲爬，可能要刮大风。怪不得，鲁山早有传说，说这柞蚕原是天上的虫儿，是织女与牛郎成亲后，看凡间过于辛苦，从天庭携来的，织女教人喂养以抽丝、织绸。织女在天上织的是五彩云锦，携下来的也是五彩虫儿。我就见过五彩柞蚕：绿如翡翠，白润如玉，青似玛瑙……

只是，蚕农放养的蚕，仍以金黄色居多。

这等尤物，肥嘟嘟，胖乎乎，娇嫩金贵，吐出来的丝做成被子盖身上奇暖，织成绸缎穿身上光彩照人，有谁不爱呢？

说话间，几只黑白相间的花喜鹊喳喳叫着，尾巴一翘，斜刺里冲向蚕坡。一位戴着草帽的老蚕农看见，猛地站起，双手拍掌，扯喉大喊；又一蚕农紧跑几步，从身旁纸箱中摸出一个两响炮，用烟点燃，手一松，“嘭”“啪”两声，二踢脚在空中炸响。花喜鹊惊慌飞去。

养蚕，忙就忙在赶鸟兽、转蚕场。鹰鸱隼鹞，鼠狼狐蛇皆嗜蚕，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是蚕的天敌。尤其是白头喜鹊，个儿不大，吃饱了还啄，专啄蚕头，把蚕啄死，存心祸害人呢。

鸟一怕人，二怕响。蚕农扎草人、竖旗帜、甩响鞭、放炮仗、扯暗网……为驱鸟也是想尽了法子。

躲过了天敌的柞蚕儿几眠几蜕，由卵到虫，吐丝作茧，茧内作蛹，最终化蛹为蝶，奇特的生命律动，呈现出五彩绚烂的光环。“青青小麦下镰迟，小姑忍泪卖新丝。”蚕农艰辛养蚕，为的是养家糊口。好年景，收获不菲，苦有所值，蚕农笑意荡在脸上；怕就怕灾年，天热雨多，兽侵鸟叼，七折八损，十收二三，不堪言也。所以，蚕农多用不起源于自家所养之丝品，因此有古诗曰：“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追溯起源，鲁山在周代已开始养殖柞蚕，鲁山属楚，孔子适楚，曾与林中养蚕人对话。丝绸之路上，骆驼驮载的主要特产，就是来自鲁山的柞丝绸。明清时，瑞士好士门公司十二代人专营鲁山柞绸。1915年，万国博览会上，鲁山柞绸一举夺魁，荣获金奖。晚清小说《老残游记》、姚雪垠小说《李自成》中，均有对鲁山绸的描述。清代光绪年间，鲁山立碑建章，把保护蚕坡、点橡植柞、发展柞蚕作为政令颁布，有偷伐栎梢柞墩者，不送官究办，也要被蚕农们吐唾沫淹死。新中国建立迄今，鲁山一直设蚕业局，专司帮扶蚕农养蚕之职。如今，乡村振兴，县里对蚕农帮助力度更大，蚕种、技术、资金都予以支持，还给蚕农的蚕买了保险。

期盼着有朝一日，人人都能穿得上这无数柞蚕丝织成的绫罗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