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远（河南宝丰）

我家老院的红椿树，是我出生那年三月初四，爷爷亲手栽的。

四十多年来，这棵红椿树伴随着我成长，陪伴着我们一家三代人走过了风风雨雨。

这棵红椿树的主干挺直，树皮呈黑褐色。每年初春，枝丫上一个个攒了一冬劲儿的叶苞，先是探出红红的尖尖的角，接着便争先恐后地冒出了一个个毛茸茸的小骨朵，尔后小骨朵下面的叶梗顶着小骨朵继续使劲地向外拱。一场春雨后，小骨朵扑棱棱地绽开，露出了嫩生生的叶梗，红色的叶梗两侧露出一排排娇嫩的棕红色叶片。

一开始，叶梗两侧前端最先长出的是椭圆形浅棕红色的小叶片，随着叶梗的拔长，这些老叶片慢慢变成了绿色红边的大叶片，叶梗前端又生出棕红色的小叶片。这些油亮透明的叶片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叶梗上，把整个叶梗装扮得像一束美丽的羽毛。那一簇簇、一蓬蓬，绿中带红、红中泛紫的叶片，在和煦的阳光下，或是在牛毛细雨中，泛着油油的光，带着浓浓的香，在春风中自由自在地舞蹈。整个红椿树就像一个扎着红头绳的春姑娘伫立在我们眼前。站在树下，仰着脸，望着那鲜嫩的叶，闻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我们一个个馋得垂涎欲滴，高兴得手舞足蹈。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前，这棵红椿树有茶杯口那么粗。因家里穷，每年开春，我们就盼着红椿叶快快长大。一过清明，我们姐弟就急不可耐地簇拥着，吵嚷着，掰香椿叶，捋香椿叶，捣香椿叶，用捣碎的红椿叶汁浇面条，坐在香椿树下的石凳上，端着碗，津津有味地吃面条。看到我们姐弟狼吞虎咽的样子，劳累的母亲脸上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那些日子，母亲也总是常变着法儿，给我们做烙馍卷鸡蛋炒红椿叶，腌制香椿叶，改善我们一家的生活。

我在县城读高中时，这棵红椿树长得有碗口那么粗，年年初心不改，旺盛地点燃着一片火红，点燃着一片葱绿，为我们送来可口的菜肴，接济着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也支持着我在艰苦的岁月里读完了高中。每年，我们掰下第一茬红椿叶，除了自家食用外，母亲还常让我们姐弟挨家挨户地给左邻右舍送去，让大家都尝尝鲜。之后，母亲把掰下的第二茬、第三茬香椿叶进行晾晒、切丝、揉搓，腌制几大坛红椿叶，在我去学校时，给我装上瓷瓷实实的一瓶，让我就饭就馍吃。至今，想起母亲腌制的红椿叶，我仍觉得余味无穷。

春去秋来，随着这棵红椿树由鸡蛋粗变成茶杯口粗，由茶杯口粗变成碗口粗，由碗口粗变成小桶粗的大树，我们姐弟相继成家，飞出了家门，我也进了县城上班，但母亲仍是年年岁岁念念不忘我爱吃红椿叶的习惯。

2011年的一天早上，我还没起床，便听见外面“嘟嘟”的敲门声。我一骨碌爬起床，慌忙去开门，刚开门，便见白发苍苍的母亲拄着拐杖，背着一小捆红椿叶站在那里。顿时，我的心如针扎一样难受，泪珠在眼眶里滴溜溜打着旋。“娘，您咋来那么早，等星期天我就回去了……”我忍着眼泪，故作镇静地说。母亲乐呵呵地说：“昨天，你小叔不忙，帮我掰了些，正好吃，过时就不好吃了，想着你忙……我就……”我慌忙上前，一手接过红椿叶，一手搀扶着母亲进了屋。

为了让我、她心爱的儿子能吃上一顿鲜嫩的红椿叶，母亲竟然不辞劳苦，长途跋涉两个多小时十几里的路。经过劝说，母亲答应以后不再这样做。但是，每年红椿树发芽后，母亲就让邻居帮忙掰红椿叶，一部分打成小捆，装进一个小鱼皮袋，托进县城的邻人给我捎来。望着母亲几经周折送来的红椿叶，我心里不时浮现出母亲“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的情景，心底“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的愧疚感也潮涌般袭上心头。

小时候，母亲盼着我们长大，可我们长大了，成家了，又风流云散，撇下了老院那棵与母亲相依为伴的红椿树。我们姐弟常把母亲叫过来与我们一起住，但母亲总是舍不了那个老院、老院的红椿树、老院的一草一木，她总是絮絮叨叨地说：“金家银家，不如咱那穷家……”她对老院的深厚情结，常使她到我们这里没住几天，就又缠着我们把她送回去。

岁月如水。2016年11月，母亲仙逝，人去院空，只留下了那棵孤零零的红椿树，仍像母亲生前那样年年岁岁，日日月月，坚强伫立在这片热土上，静静守护着老院。

去年初夏，我回老家。邻家70多岁的大婶闻讯而来，站在这棵红椿树下，拉着我的手，指着这棵红椿树说：“孩子，你娘走快三年了吧？！你看这棵树长得多旺，叶子长得多好，你娘在时，年年给俺送红椿叶，送好多年了！你娘真是个好人啊！俺再也吃不到她送的红椿叶了！”望着她饱经沧桑的哀伤脸庞，听着她对我母亲深深怀念的话语，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往下淌。是的，母亲去了。此生，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缠着母亲给我做红椿叶面条了，再也吃不到母亲给我做的烙馍卷红椿叶了，我再吃不到母亲为俺腌制的红椿叶了……一股股“想见音容空有泪，欲聆教训杳无声”的酸楚立时涌上心头，撞击着我的心。

老院的红椿树啊！你是我成长的摇篮，你是我心灵的港湾，你是我一生一世的牵挂和所爱，也是我一生一世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