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双燕(湖北咸宁)
和儿子商量周末的踏青计划,他接连否定我的三个建议,小大人般问我:“妈妈,你不觉得外婆的乡下比我们这个鸟笼一样、密密麻麻、被钢筋水泥包围的城市好玩多了吗?”一句话,我竟无言以对。要知道,他外婆的乡下可是我用十年寒窗才逃离的苦海。
被儿子的泥土情结感染,我将返乡之行排上日程。
三月,故乡的每寸土地上,都是金黄的油菜花。它们或方块,或椭圆,或三角形,或河流形,随意地匍匐在山坡、洼地、路旁,目及之处,都是生命的气息。儿子隔着车窗玻璃,不时兴奋地尖叫:“哇!妈妈,又一片……”
是的,在这片沸腾的油菜花海,哪怕它们悄无声息,还是能让人涌动莫名的热爱,还是会侧耳倾听花开的声音。
母亲看到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回得正好,帮你爹去敲打油菜沟。”说着她拿把挖锄,递给我一把铁锹。
敲打油菜沟?身为农民的孩子,农活我没少见,可敲打油菜沟,我还真没见过。
母亲指着一片地说:“你爹说,他不亲手把种子撒在地里,不亲眼看它们发芽,不亲自给它们浇水,就不知道哪一茬能结出果,说啥也不舍得把咱家的这块地包出去。”
我理解父亲,理解他的执拗。
儿时,他对我的成长也是各种执拗管教。他不让我像别的孩子一样,在水里快活得像野鸭,我和儿子到现在都谈水色变;他不让我像别的孩子一样,爬到高高的树上,掰几根柳枝绕成圈,戴在头上当小英雄雨来,我和儿子到现在都不敢体验玻璃栈道的乐趣。他不让我在小伙伴家留宿,直到现在,我都有“条件反射”,养成只能躺自家的床才安然入眠的习惯。
记得有一次,我和几个女孩挤在堂姐家的炕上学大人织手套,天黑还没有回家。父亲找到我,手里拿着细长的竹枝,用粗的一端敲我的小脑袋,用细长条的一端抽我的胳膊。
他咬着腮帮,露出洁白的牙齿,手臂扬得高高的,落下时却轻得像挠痒痒。看着父亲的眼睛,我撒欢似的往家跑。在为数不多的挨打经历里,父亲都是极其温和的样子,我常常笑得满地打滚,仿佛父亲打我,是爱的另一种表达。
父亲戴一顶鹅黄新草帽,白色衬衣在油菜田时隐时现。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劳作的地里,传出阵阵“啪啪”的敲打声。听见儿子欢快的尖叫,他回头看看我,把铁锹往地里一插,双手重叠握住锹把:“今年雨水多,油菜田的泥下陷了,我怕油菜会被水汲死。”
他把身子往油菜地退了两步。“来,像我这样,在两垄地之间最凹处,挖一锹泥巴出来,用锹背紧紧地敲打在垄上,雨水就会顺着挖的沟流走,油菜结的籽就会颗颗饱满。你在城里工作忙,也不能经常来看爹,以后只能靠这地里的庄稼陪我变老喽!”说着,他蹲下身,扶起被新土围住的一株油菜根,摆好肥大的叶子,用脚踩实泥土,继续往前“巡查”。
我眼角湿润,看父亲的身影淹没在金黄的海洋。他身后,是条一尺见方的沟,那些新翻的土垄在父亲的精心劳作下,像母亲包的柳叶饺子边,均匀地围住株株油菜根,煞是好看。原本一片苍茫的油菜地,经父亲用铁锹寸寸敲打,变成一垄垄大小一致的长方形黄色油画板,那些被雨水冲歪了根的油菜,有了新土的怀抱,立直了腰身。
我忽然读懂父亲,低下头,接着他挖过的地沟,踩下铁锹,将新土细心围在又一株油菜的脚下,“啪啪”敲打起来。
我不知道,这些油菜花是否读懂父亲的目光,也不知道,它们是否听懂父亲铁锹下的声声敲打。但我相信,油菜花一定会因父亲淌的汗更灿烂,也一定会在父亲的皱纹里,结出更醇香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