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诗人十四个》是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黄晓丹的一本古诗词赏析。黄晓丹是叶嘉莹的高足、南开大学中国古典文学博士、加拿大麦吉尔大学访问学者、《新京报》专栏作者、不知名走神微信公众号《新童年走神志》主编。

读《诗人十四个》，让我不时想起《万川之月》的作者胡晓明，他们名字中都有一个“晓”字，且都是才气纵横的学者。不同的是，《万川之月》写的是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从文化意义上讲，是一本才情丰茂的大书，但终究离市井俗人远了些。《诗人十四个》，则是通过对十四位诗人两两相对的解读，体贴入微地感应他们的心灵震颤和他们如何用诗词疏解人生中不可规避的矛盾与痛苦，更贴近当下挣扎在物欲横流中的人茫然前行的心境。

《诗人十四个》正文分为7个章节：“春山的追寻”“春云的思念”“春兰的孤独”“春夜的情迷”“春闺的伤逝”“春江的别离”“春去的遗响”。黄晓丹借由十四位诗人的人品、才华、性情的各不相同，参差出他们不一样的生命色彩，赏析诗词，也讲述关于死亡、孤独、青春、自由、爱欲、别离等人生话题。黄晓丹是将诗词经典种进心灵深处，涵养经年，方才抽枝散叶，成就了这本书。她的文字节奏从容、如话家常。让人在阅读中不知不觉得到滋润和安抚，哪怕片时，也弥足珍贵。

比如第七章，周邦彦与晏殊：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周邦彦《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垂》）。”这首词写的是从青春到中年的倏然嬗变，少年眼里天碧云阔，芳草正无涯，无限的可能性正在打开。可一经选择，便新笋成竹，落花为泥，进入了难免让人痛苦和厌倦的另一段命途。

晏殊也有一首《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周词是中年对青春的告别，晏词则时时都在告别。

“不要以为只有那些巨大的生离死别才可以伤害我们，生命其实很脆弱，日常生活中日复一日的丧失就足以消磨它。”所以“酒筵歌席莫辞频”，也许一次小小的相聚就是永别。既然年复一年的落花春雨让人伤怀，倒不如珍惜当下，怜取眼前人。晏词看似风平浪静，却是从沧桑人生的百转千回得来，平静地接受痛苦和局限，求得一种安然与平衡，这可能就是一个人不得不接受的平淡吧，可这清醒的平淡，无限苍凉……

再比如第四章，王昌龄与李白：

王昌龄的七言绝句有“痴憨之气，浑成之美”。他“虽然一辈子都过得比较倒霉，笔下人情冷暖却将一应磨折化成了令人沉醉的清茶淡酒。”

“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王昌龄《送魏二》）。”写这首诗时，正是王昌龄被贬湖南做龙标尉的时候，橘香四溢、细雨微凉、江风送人到天涯，等待好友的却不是瘴气弥漫的蛮荒，而是玲珑潇湘月，清猿啼鸣梦里长。这是多么清明而疏朗的情怀，多么潇洒而写意的人生！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更是风神洒脱：“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贬谪居然如同辞职远游，连赠别之作都带有对‘诗和远方’的艳羡之意。”清风拂红梅、白雪慰高松，两位诗人就这样相映成趣。

黄晓丹学贯中西，《诗人十四个》有哲学和心理学的渗透，触动我心灵的地方还有很多。

比如面对死亡这个大课题：

陶渊明在《荣木》中写道：“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可悲伤又有什么用呢？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这无奈的归途无可慰藉。

龚自珍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说的是通过对新生的守护和成就，让生命转换成另一种形态。可那个从地平线上奔跑而来的孩子，又与亡者何干？

王维在《孟城坳》中写道：“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朽，是常理，不朽，是妄念。凝视死亡就像凝视深渊，它的意义就在于让人惊觉，让人珍重地活在当下，活得从容。像张九龄、王昌龄那样活着，像陶渊明、苏东坡那样活着。

王维的《南垞》我印象最深：“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乍一看，平淡而又随意，经过黄晓丹的解读，便有了无尽的开阖。黄晓丹把它放在诗人起伏跌宕的生命中去理解，所以与王维如亲如邻，声息相闻。安史之乱后，被迫在安禄山手下任过职的王维死里逃生，隐居辋川，大起大落的神魂有了裂隙，能容得下逝水东流的悠悠光阴，也搁得住山河不居的沧海桑田，得到了大解脱与大自在，拥有了兴来独往，静立水中央的从容。这是一种不可小觑的终止能力，不是急吼吼地穷尽，是适可而止的留白。

王维的从容又让我联想到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其一》：“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种自足自盈的状态，是一派天真不假外求的状态。生活在当今的我们，之所以焦虑，之所以左顾右盼，缺失的正是这样的涵容。

《诗人十四个》的代后记《春日忆迦陵师》，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妙文，千万不要错过。总之，这本书装帧清雅，语言轻快，内容丰盈，活泼而不失厚重，是一本可以装在口袋里随时打开看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