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云南曲靖）

父亲的手，一到冬天就会长冻疮。冷的时候，冻疮是硬的。等到天热起来，冻疮软了，就要发作，奇痒无比。痒到人忍不住去抓，被抓开的冻疮露出红肉，让人看了好不心疼。我总劝父亲冬天多用热水洗菜淘米，不要老想着省那点煤气费。可父亲总说习惯了。

父亲的手，其实一开始并不是拿锅碗瓢盆的，他是个文人，是拿笔杆子的。父亲当过兵，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和文章，进部队不久就做了文书，退伍后进了镇政府，端了铁饭碗。

退伍的第二年，父母经人介绍结了婚。虽然母亲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曾无数次地嫌弃和看轻父亲，但是每每回忆当年，她还会面带微笑地称呼父亲一声“苏公子”。母亲说：“你爸爸年轻的时候长得英俊，又有点文化，还特别讲卫生。那双手啊，白白净净的，就像个女人。”

我想，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家庭纠纷，父亲手里握着的，可能依然是笔吧。

母亲因为琐事跟三婶发生了口角。生了两个儿子的三婶骂母亲是“绝根鬼”，没有儿子。要知道，在农村骂人“绝根鬼”是最恶毒的谩骂和诅咒了。母亲气不过，就冲上去准备大干一场，两个烈性子的农村妇女从斗嘴眼看着演变成了拳脚相向。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背着手的三婶从背后拿出一把剪刀，直戳向母亲的右眼。所幸母亲反应快，虽然躲开了瞎眼的厄运，还是被戳破了眼角，至今还能隐隐看见疤痕。

母亲遭此一劫后，痛定思痛，认定了被人欺负就是因为没儿子。已经生了两个女儿的她暗下决心，不生个儿子绝不罢休。终于，在生了三个女儿后的第四年，母亲成功得子。同时，因为超生，父亲被开除公职，回家务农。

后来村里学校招民办教师，看中了父亲的内秀，多次叫他去当老师，父亲总是婉拒。家里开销大，母亲在村里开起了杂货铺。为了让母亲全身心经营好店铺，父亲主动当起了家庭煮夫，一当就是几十年。从此，父亲的手从舞文弄墨变成了舞刀弄锄。上山砍柴，下地插秧，搬砖砌房，洗衣做饭，修理电器，疏通水管，无所不能。

上次回家，我发现父亲的发际线又后移了，视力又下降了，炒的菜也越来越咸了。我在厨房陪着父亲做菜，猛然发现父亲的大拇指甲堪比老佛爷。母亲戏谑地说：“你爸爸的指甲啊，就是一把刀！”我觉得脏，拿来指甲刀正准备剪。父亲忙抽回手说：“莫剪莫剪，留着刨生姜、剥大蒜。”听得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太脏了，不是有削皮刀吗？”可“倔老头”孩子般地笑着说：“这个可比那好用！”我只能作罢。最后还是跟弟弟合谋，趁父亲睡觉时把指甲偷偷剪掉了。

如今，年关将近，数九正值。我身在他乡，一想到父亲那双骨节突出、冻疮丛生的手，就无比心疼，又无比内疚。回家的高铁越来越快，回家的路却越行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