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元（四川南充）

爷爷躺在床上咳嗽不止时，我听见老爸嘟囔了一句，随即看见他端了一杯水进屋。老爸对爷爷说：“爸，不能再编箩篼了啊，看看，拖一回竹子感冒一回，你这样很受罪啊！”

爷爷说：“你不要管！”老爸表情变得讪讪的，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他佯装打我，我慌忙跑开，站在院里偷偷地笑。

小屁孩没心没肺，但我知道，老爸和爷爷心里都不爽。有一次，我见老爸对母亲发脾气，说人老了咋像个孩子，越来越任性。母亲笑得灿若桃花：“我不是说过吗？爹妈和娃惹自己生气，就要念亲生的，爱人惹自己生气，就要说自找的。”老爸语塞，上车时把车门关得“嘭”的一声。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爷爷，都是因为爷爷执意要编箩篼。爷爷从前不编箩篼，他从村支部书记的岗位退下来，突然无师自通操起了这门手艺。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惊奇地发现，爷爷手持一把砍刀，正在“花”竹子。那些竹条，极其柔软，魔术般地从爷爷手中鱼贯而出。爷爷看见我，一脸得意，说：“我编箩篼，你考第一，爷爷卖了奖励你。”箩篼？我一脸纳闷。爷爷嘿嘿一笑，说：“过几天你再看。”

爷爷的箩篼是在三天后出现在我面前的，爷爷拉着我的手，迫不及待地问我：“箩篼编得好不好？”我的眼前，摆着两只方底圆口的竹筐，高度差不多有我腿长。“这是干什么的呀？”我边说边跳进去。爷爷一把把我拎起来，赶紧去擦我弄上的脚印：“乖乖，得拿去卖钱呢。”

老爸终于还是爆发了。大约是一个中午，爷爷看见老爸回来，急切地说：“你下午再帮我喊几个人，去鸡公岭砍些竹子。”老爸一听，顿时没了好语气：“我哪有时间啊，忙都忙死了。”母亲在旁递眼色，哪知老爸声音越来越大，“你编那些一个都没卖出去，还把屋搞得乱七八糟！”

爷爷没想到一贯孝顺的儿子居然如此不敬不恭，一张脸气得铁青，胸脯一起一伏，眼睛要冒出火来，“我不编箩篼生了病怎么办？要你出钱吗？”

老爸欲言又止，隔了几秒，径直走进房间，“嘭”的把门关上。我听见“哗”的一声，一本书突然从二楼窗户飞下来，狠狠砸在地上。

爷爷独自去了鸡公岭，喊了几个老伙计，租了一辆火三轮，把竹子拖了回来。不料，爷爷又感冒了，咳嗽不停。医药费，花了好几大百。好几个月，爷爷不再编箩篼，不再去拖竹子。小镇逢集，他一早就蹲在路口，看见有卖箩篼的人，立即上去把人家的箩篼统统买下来。爷爷请人把箩篼搬回家，过了十来天，等到逢集，又请人把箩篼搬到市场。

我问爷爷：“能赚多少呢？”

爷爷慈祥地看着我，神采飞扬：“一对箩篼可以赚一块呢。”

一块钱？我以为编箩篼是个大生意呢。赚钱那么难，可为啥爷爷总喜欢悄悄塞钱给我？爷爷在市场倒卖箩篼，怡然自乐。但有一天，出事了。

赶集回来，爷爷一言不发倒在床上。一连两天，一口饭没吃。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电话叫回老爸。老爸一趟子跑回来也没问出啥，又一通电话叫回自己的姐妹，商量着要把爷爷送进医院。爷爷一张脸通红，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小姑眼尖，一眼发现是张假币。一家人恍然大悟，爷爷卖箩篼收到假钱了！所有人似乎如释重负。

小姑说：“爸，我给你补上。”

爷爷看都没看，说：“不稀罕！”

老爸说：“你放心，这个钱我一定给你追回来。”老爸开车出去，约摸半个小时回来，对爷爷说：“我报了警，警察走访了很多群众，把人找到了。”然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对爷爷说：“别人把钱退回来了。”

爷爷突然来了精神，把钱收下，然后下地，说了声去市场看看，背着手，慢慢消失在门口。待看不到爷爷身影，母亲忍不住哈哈大笑，老爸低着头，没笑出来。我听母亲说：“爸爸把箩篼当成事业了！”

老爸抬头看着天，慢悠悠地说了句：“老爷子太要强了！”

很多年后，爷爷走了。老家堂屋里，放着爷爷编制的两只箩篼，父亲搭了块红布，每次回家，站定，把红布上的灰尘轻轻拭去。

回城路上，我听到有人唱：“你的山歌没有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几箩篼，箩篼底下几个洞，唱的没有漏的多。”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又想起爷爷。我不知道，当我老了，会不会像爷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