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河南平顶山)
第一次见他,他坐在一个家属院的门口,手中捏线握锤拿剪刀,把一双双鞋子的裂口缝得密密实实。年轻人手艺好,顾客就云彩一样一团团扑过来,围着他。他一边说着笑话,手里的活儿线似的扯不断。他说笑话的时候并不看人,只是偶尔用绕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擦汗,擦着擦着白毛巾就变了色,成了麻雀灰。从未见他喝水,可汗珠子一滴滴在他的脸上游动,或被他的手碰碎,或安然地落在膝盖上。
一棵小草在他的身后泛着绿。
这是一张黝黑却英俊的面孔,他的眼睛在难得的闲暇时,会眯一会儿。有时他的嘴唇会无故地翕动,如鱼鳃在呼吸。听人说,他离大学校门一步之遥,可贫穷碾压他,车轮又碾压了他。他修理了一双双的鞋,安装了一个个断跟儿。一双双男人的脚女人的脚穿着他修的鞋,带着他手中温热的气息走得很远,有的走到了云彩上。而他不能给自己安装一条跳跃的腿,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小鹿。
他的双手忙碌着,一条独腿也没有消闲,他的腿一天到晚承受着鞋子的重量锤子的重量生活的重量。
春秋两季,他的事业旺中之旺(为什么不能叫事业呢?一位记者采访他时,就是用珍珠般的“事业”两个字),五六分钟就会有顾客在他脚前的铁盒子里投下两三元或四五元的钱。他看都不看,也不怕别人少给,听到投下的钱有些沉,只淡淡地说一句:“自己找零吧。”那个铁盒子就是他的银行,他一个人的。他不怕人来抢,不怕他的银行里出现假钞,他的银行也没有保安,所有的顾客都可以在其间出出进进。
树叶在他的头顶绿了黄了,长了圆了,他在鞋摊儿前坐成了一块岩石,坐过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大雁可以南飞,而他唯一的假期就是春节。年三十的下午,他以金鸡独立的姿势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善意地谢绝了别人的帮忙。他一条健壮的腿忙碌地在地上画着线,画着圈,画得身体热乎乎的。画圈时身体不住地往下佝偻着,佝偻成一只蚂蚁。收拾妥当,又望了望被城市的高楼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天空,然后,跨上他那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突突突而去。
过了正月十五,他又骑着机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回来了,他的面前是一张张激动的期盼的脸,他的脚前堆满了花花绿绿待修的鞋。仍是叮叮当当的锤子响,仍是一双双手在他的银行里出出进进。他一边修鞋一边说笑,他的笑声弯曲着,一节一节往高处飞,有些挂在了树杈上,有些飞得更远。
一天,我在那个修鞋摊儿附近的商场存车,钥匙正在锁孔里转动时,听到了背后洪亮的声音:“给你存车牌!给你存车牌!”
回头一看,多么熟悉的笑脸。这张笑脸忽地升高了,升得有了让我仰视的高度。是否他把自己的腿也修好了?他就那样站立着一脸灿烂地望着我笑,自豪中还有些羞涩。我也望着他笑,一种无所适从的笑,我还难以适应他一下子增加的高度,我的记忆仍停留在修鞋摊儿上。他那天是临时帮商场的人看车的,他自己的摊子却无人看管。
后来他的修鞋摊儿上竟飘出了歌声,歌声风一样把他头上的乌云吹散了。他手中的锤子仍旧以激越的声音穿过人们的耳膜,穿过这个城市的心脏。其实,他可以走更远的路,可以爬更高的山。
有一天,那个修鞋摊儿突然不见了,不知被风刮走了,还是……来来往往的人咂咂嘴,诧异的目光丢得满地都是。
我在城市的一隅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水泥板上眯着眼晒太阳,我说:“你为什么不另找一个地方呢?”
他半晌才抬起困倦的眼皮说:“别,可别挡住我的阳光。”
初冬的天气,他却把四肢团在一起,像一幅凝重的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