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星(安徽蒙城)
每天,我都反复走着一条路、经过一眼塘。塘是时光的脚印吧?被遗弃在路旁,那么多芦苇搀扶着,依然阻挡不住荒芜。寒风吹彻,芦哨沉郁,芦花大雪般弥漫。这时,我就会想起大舅,满头芦花似雪,时光在他身上汹涌地流逝了。
母亲半夜打电话,说见到大舅了。我知道她又在做梦,大舅在春天就已去世。我安慰她:等周末,我带你去看大舅。母亲说好,嘱咐我,给大舅买件袄。冬天了,她怕大舅冻着。我唯唯诺诺,催母亲挂上电话。夜太冷,我怕她冻着。
外公、外婆离世时,大舅十六岁,母亲最小,六岁。在那残缺的家,大舅既是哥哥,又是父亲,还是母亲。每天,大舅除了要费尽心思喂饱弟妹,还要应付他们的哭闹——要妈妈。直到现在,母亲还相信,外婆在天堂。大舅一句慌不择路的安慰,温暖了她的一生。
那时母亲年幼无知,虽哭闹,但好哄,大姨却让大舅手足无措。大姨患有精神病,稍不留神,就会闯祸。二舅贪玩,大舅就让母亲看着大姨。母亲身上的伤痕,都是大姨留下的。每次伤痕累累的母亲领着大姨回家,大舅都会偷偷抹泪。大舅告诉母亲,大姨虽然是疯子,但她是姐姐,不能抛弃她。母亲一边哭鼻子,一边点头。
母亲喜欢踩着大舅的影子,下地干活,下河捉鱼。累时,大舅会折根芦苇,做成笛子,吹出悦耳的声音。大舅吹笛子的样子很安静,像一幅画。或许那时母亲的年龄太小,或许芦苇丛太严实,她一直没有发现画中的那个女主角。
时光如水,大舅忙着打鱼养家,未曾发现逝者如斯夫。大舅的努力,虽没能使大姨好起来,但大姨还是长大了,要嫁人。姨夫大了些,但人老实,日子安稳。二舅也长大成人,不再缠着喊饿,却要老婆。大舅求爹告奶,给二舅娶个老婆。妗子驼背,二舅缠着大舅哭闹。
大舅不吭声,闷头抽烟。母亲记得,从那时起,大舅的头发汹涌地白起来。
母亲出嫁时,大舅的头发终于全白了。母亲说,大舅站在村口送她,就像一棵孤单的芦苇。大舅忽然就老了,母亲难过的是,她竟想不出大舅年轻的样子。大舅只比她长十岁。我理解母亲的心情,现在,我同样想不出她年轻的样子,但她确实年轻过。
大舅的坟望着池塘。芦苇还是他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塘里没有了水,芦苇丛里没有了等他的姑娘。母亲说,大舅本可以成家,那个姑娘在这里等了大舅两次。第一次大舅没到,因为大姨犯病走失,大舅去找大姨了。第二次大舅还没到,因为二舅结婚用的猪跑了,大舅去追猪了。第三次,现在,大舅到了,她没到。大舅把“家”搬到这里,用尽今生,等来世。
那些最肥沃的时光,大舅都灌溉了亲人。陪他的,不是一个嘘寒问暖的妻子,而是一个旱烟袋,一段往事。那些美好的时光,像烟,从嘴里进,从鼻孔出,无法挨近他的内心。但时间没有遗忘他,一刻也没停,雕刻着他年华的沧海桑田。现在,他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枕着芦苇,守候一个人的海枯石烂。
芦花是落在人生里的一场雪。想起《诗经》里的歌者,大舅就是他吧!那个伊人在或不在,都不重要,他已把她植根在心上。在他们顾盼一笑的瞬间,他已经历了整个人生,她在,他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