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人活到一定年岁，你得承认你老了。没多久之前，若有邀请开讲座，我提前一天准备都不会误事。可日子的流水还没有磨过几块石头呢，那种激情澎湃，那种举一反三、左右逢源，非得是咖啡加茶叶，才能唤起一二。小小的一个沙龙嘉宾，就让我手忙脚乱了一个长长的假期。

不过，低头盘点，一个只念过初中一年级，因为赶上恢复高考，做了一回天之骄子的菜鸟，大学四年，胡吃海塞了一肚子外国文学的二手货，敢接《唐诗宋词里的家国情怀》这么大的课题，实在是吃了豹子胆！

好在有网络可抓，从孔子3岁时就出现的人生“三不朽”，到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从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到苏轼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再到李清照的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一路下来，总算触摸到了中国知识分子那根非常珍贵的精神生命线。李白、杜甫、苏东坡，王维、李贺、辛弃疾、弱女子李清照、大丈夫陶渊明……一大串高悬在历史琴弦上的编钟，轰然激荡到崖山，到崩云裂帛的元杂剧，到《黄河大合唱》，千年百代，多少仁人志士用生命不停地续写，才使得一个伟大的民族生生不息……

心绪滔滔之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羽扇纶巾的“纶”正确读音是guan；第一次知道朱门酒肉臭的臭不念chou，念xiu，是香的意思；第一次弄明白了李清照那首豪情万丈的绝句，重重地打了大敌当前弃城跑路的赵明诚的脸！

图书馆地方小了点，人多，没座位就站着。我从心里不敢小觑功底扎实的新一代大学生，怕他们的问题我接不下来，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地恶补。可还是没料到，那些看似青涩的当代工科生，谈诗说词连书本都不用看，无论长句短章，只要说出首句，后边的全被人家念出来，连抑扬顿挫都不会错，真让我大大开了眼界！于是将解词、断句、翻译成白话的过程全部省略，扔掉讲稿，将心头儿那点存货尽数端出，竭尽全力回答可畏后生的问题……

终于下课了，我抹了一把汗，庆幸没出纰漏。

吃饭的时候却被那人惊到了——

认识他有些年头了，一直在高校当管理者，思路清晰敏锐，聆听全神贯注，任你是什么行当，他一开口，句句点中要害。人家功课上从不偷懒，心性沉稳到让激动万分的人瞬时呼吸均匀，再大的鱼，也会舒舒服服上他的钩。衬衫洁白，西装笔挺，眸清如水，斯斯文文地将生命里的温热慢慢透出来，学问做底，优雅为表，霸气绝不外露。这样一枚气质绝佳的暖男，落入滚滚红尘里，却无半句绯闻，令人暗暗称奇！我走去坐在与他隔一张椅子的地方，他不动声色把那张空椅子撤了，朋友赶快连人带椅子往他那边推……

“听说你的作品朗诵会办得很成功。”

“你听谁说的？”他笑而不答。

“教授，咱俩曾经是一个口的，你教外语，我管外事……”

转脸一句话，亲近，有温度。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笑容在老教授脸上绽开，望着他，没有距离。

然后，说唐诗，说时事，信手拈来，凡有我对答不上的，他都接得天衣无缝，这还是那个建筑界颇有名望的人吗？我赶快转移话题：

“孩子们海外学成归来，你都送去上海，上海的房子价格不菲呀！”

“那是她们自己的事儿，我不管，也管不了……”

淡定，从容，是得有底气的。他把所有的工作都分配给副手，绝不插手具体事务。比如学生想转系，指标少，高考一样以第一学期的考试分数划线。哪怕是多年的朋友，也不能坏了规矩。延伸去想，哪天全天下都是这样按规矩办事的人，空气会有多么清明。

家国情怀，一脉相传数千年，不正是在书生意气如他的人身上流淌不绝吗？心思缜密，胸有丘壑，却又朴拙如赤子。

回到家，依然忍不住想来想去，不想失眠，就开一罐女儿红自斟自酌，为世间有这等清澈的人物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