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儿子拿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一家人去放风筝。

一段废弃的断堤，一座斑驳的老桥，秋收后野草鲜嫩的土地。远处姚电公司的几个肥嘟嘟的凹腰循环水塔，河对岸茂密的槐树林。白龟山水库干渠一路北来，在巨大的岩石上猛兽般狂奔……这一切都被高高飘浮在蓝天下越变越小的风筝模糊掉了。

最清晰的是人高马大的准清华生，在一天做8套卷子的拼命里刚刚醒过神来，蒙在脸上那层面具一样的疲累，还不曾完全消退。那一刻，我心中满满的都是喜悦，就像是自己中了状元。

由于多年耳提面命的惯性，我忍不住又开始滔滔不绝——儿子刚刚解冻的青春面容，瞬间又被冰冻……事实是，走进大学后他开始反抗，他的反抗中有许多不可知的成分，我至今也没弄懂。

儿子考上清华，不少人把我当成了一个成功母亲，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种以偏概全的错认，且错得离谱。

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百分之百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我承认，我也曾努力过，但这努力80%不管用，余下的20%也不是完全正确、无毒无害。

多年后，扪心自问，一个母亲应有的陪伴和耐心，我没有。孩子作业发下来，有一点错就不敢让我看。因为我总是盯着那个小黑点儿劈头盖脸，更坏的是夺过来一把撕碎摔到孩子脸上，害得他一边哭，一边捡，再一块儿、一块儿偷偷地对起来……

上小学的时候，儿子迷上电子游戏，我把他从游戏室里拉出来，脱下高跟皮鞋就打，打得鞋掌上的钉子脱落。还恐吓说：再打游戏我就不要你了，把你送到某某人那儿去！我怎么就这么狠毒呢？

结果怎么样？人家去你看不到的地方继续打。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玩腻了，没趣了，这才不打了。

儿子痛，当妈的就不痛吗？为什么写到这儿我就看不见字了呢？

培根有句话：“无论你怎样地表示愤怒，都不要做出任何无法挽回的事。”

无可挽回事小，最根本的是下狠手打孩子的妈妈，潜意识里并不是为他好，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心灵上的某种缺憾，为了他学有所成给某个人看。

记得他上小学第一天，我就没有接送，完全忽略了上学路上有一条河。有一次下大雨我突发奇想，带个伞，跑去学校接他，别人家的孩子小鸟儿一样扑向爸爸妈妈，我却没有接到自己的儿子。他把书包护在胸前，一路小跑自己回家了。

小小的孩子，每天早上接过我给他的5毛钱早餐费，过铁栅桥，沿长长的河堤去上学。总也躲不过几个高年级的孩子截住他把钱抢走，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呢？

放学回家，和几个离学校近的同学别过，他一个人慢慢地走。有时一根树枝为伴，不停地敲打着灌木和草丛。是怕蛇吗？有时天还早，他会翻开路边的碎石断砖，捡起湿漉漉的多足虫或是甲壳虫，轻轻地舔。可见那孩子是多么寂寞！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直到那年那日，在儿子北京的家里，说好提前给他过个生日，却因为采访一个重要人物，又一次让他伤心失望！那天的采访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儿子那个生日永远不会再来了！

陪伴，是心灵的陪伴，不是监视，更不是窥探。母与子，是人与人的平等关系，谁也不从属于谁。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讲台上振振有词：爱，是否足够？可我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带着我多少悔恨的锥心之痛！作为母亲，我把孩子当成一个独立的人了吗？当成一个血脉相通的至亲，好好地、无私地去爱他了吗？我何曾感受过他的努力、他的压力、他曾经遭遇过的委屈和伤害？在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是一个多么傲慢而自私的表演者，一个心中存不了丁点痛苦的坏情绪倾吐者……

人生并不是只有上名校这一件事，一个人的事业和幸福，也绝不是任何一所名校所能给予的。而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的最贵重的礼物，是心头那一片永不凋谢的阳光。是哪怕狂风暴雨、巨浪滔天，毅然坚守住正直、善良、仁爱的底线，唯此，人的生命才会成为一树繁花，无忧也无惧。

小儿子又给了我一次为人母的机会，我却被大儿子考上名校的虚荣心蒙蔽，不但没有好好珍惜上天给的改邪归正的良机，反过来变本加厉地戕害亲生……

从幼儿园开始的过早开发，明明是去郊外看油菜花，却不停地让他在沙石上默写单词，由此种下厌学的种子。不到10岁，就逼他上这班儿、那班儿。最可悲的，他明明喜欢画画，因为借了小朋友的日本漫画回家看，怒不可遏的坏妈妈不容分辩，夺过来撕得粉碎。从那天起，孩子再也不敢去绘画班上课了。

说谎，从此开始……

残酷的是，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我犯下的过错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幸得两个儿子都是不计前嫌的好儿子。

刚刚，孩子发现半夜11点过了，我还在上网，发一条语音：“老妈，再不睡觉没收你的平板！”

痛定思痛，我的马后炮是：为人父母者，一定要有打量人生高天阔野的胸怀，一定要有不断丰富的饱满多汁的心灵。学习，学习，再学习，跟随孩子的脚步，一刻不停息，终生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