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老家那一带，条条丘陵梳子齿儿一样自北而南，直达桐河。岭坡间村落相望，千门万户，生生不息的爱恨情愁，如同坡上庄稼，一季又一季。一代代人糊糊涂涂地生，默默无闻地死。有多少让人恨让人怨的事，因为一点算不上恩惠的好处，很快就消失在水瓢饭碗里。又有多少好事美事，不着痕迹地转个弯儿，就掉进浑水沟，被悠悠众口败坏了……

一条十几里长的清清溪水，起源处横岭如切，陡崖下一片溅水出泉成溪，名曰龙泉溪。橙刺园村就在龙泉下的东岭坡根儿。我上小学的时候，橙刺园有个名叫荣梅的女生与我同班。这个荣梅像极了混血儿，肤白如雪，黄黄的头发自来卷儿，怕被人嘲笑，她娘打小儿就让她留长辫子，只是松散的发梢和刘海儿总是拘挛着，湿了水也捋不直，同学们都叫她拘挛毛儿。但凡肤白头发黄的人，眼珠也淡，荣梅的眼珠却黑得像琉璃，不停地闪动着水光。荣梅眉清目秀，一脸平和，像无风无雨的稻田，带着自来笑，很是讨人喜欢。

荣梅她娘和她爹不是结发夫妻，荣梅三岁的时候随母亲来到橙刺园，荣梅的继父肖雷是村里的会计，荣梅母亲嫁过来的第二年，荣梅娘又给荣梅生了个弟弟，一家四口，清苦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谁知好景不长，荣梅六年级的时候，肖雷被肺结核夺去了性命。

继父去世之后，村人嘴碎，说荣梅娘命里要穿三条白裙子，肯定守不了多久就会改嫁。气得荣梅娘大哭一场，发誓一个人守着俩孩子过日子，绝不再嫁。荣梅体谅母亲的艰难，小学毕业没再上戴帽初中，就回家挣工分了。

接替肖雷的会计名叫双林，是村里刚毕业的初中生。虽说比不上老会计的温文尔雅，倒也白白净净，话不多，脾气又好，很受村人待见。双林大荣梅四五岁，对荣梅一家孤儿寡母非常照顾。修房子、砌院墙不用说，村里只要是个男人都会不惜力地帮忙。若是遇上挖红薯井、拉麦上场、窖萝卜这样的活儿，双林就不声不响去帮忙。荣梅去井上担水，十有八九都会遇上他，他二话不说，挽起一大盘井绳“哐咚、哐咚”为荣梅打上来两桶水，看着她晃晃悠悠走远了，这才想起自己的水桶还空着呢。

几年下来，荣梅渐渐明白了双林的心思，荣梅娘也觉得双林这孩子不错。天长日久的，荣梅免不得怀着一颗报恩的心，对双林以身相许。这傻丫头哪里知道，脸不红心不跳的结合，离真正的两情相悦还差着好大一段距离呢！

荣梅十九岁那年，两家大人商量着，秋收一完就让他们成亲。

这个节骨眼上，范大俊回来了。范大俊一回来，就张罗着把小学同学叫到一起吃饭，他请客。范大俊高中毕业参军去了山东，几年后转业到油田，油田刚好就在离县城半小时车程的杨各庄。总部扎在杨各庄，不到三年，那里就凭空生出一大片非常洋气的高楼和宽阔的马路，有体育场、游泳池，还有草坪和花园。最了不起的，还有一个供客机起落的飞机场，杨各庄一时间比古老的县城还有名气。

席间，大家说笑嬉闹，仿佛回到了小学时光。

如水的光阴冲洗着生灵万物，人的审美观念早已发生了变化，这会儿荣梅的拘挛毛儿显现出了时尚美。男生们赶车轮会一样去给她敬酒。酒色上脸，艳若桃花，喝着喝着，荣梅就醉倒在范大俊的怀里。原来这伙男生商量好了，要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这事传到橙刺园，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双林铁青着脸去找荣梅，质问她跟大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荣梅说自己只是喝多了，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大俊像吃了苍蝇一样不依不饶，这让荣梅百口莫辩，到最后气急了，恨声说：“随你怎么想，想啥就是啥！你要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干脆退婚算了。”

这下子惹恼了双林一家，泼天的脏水全来了：不要脸、烂破鞋，啥难听骂啥。最不该，双林跑到油田上去找范大俊，把荣梅说得十分不堪……结果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大俊说：“那天我是跟荣梅求婚了，她没答应。今天总算让我见识了你的孬种样儿，我不会放弃的，你等着吧！”

从油田回来，双林就催着荣梅去领结婚证。荣梅彻底失望了：“双林，你办这叫人事吗？早知道那天还不如答应大俊好了……”

“你答应啊，现在答应还不晚，你去试试，看人家还要不要你！”

荣梅听出了话外音，气得脸都白了：“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荣梅跳河里淹死也不会跟你好。”

好事就这样被双林自己败坏了，荣梅死活不跟他了。

两年后，范大俊带三辆轿车，风风光光把荣梅娶了。婚后，荣梅学了理发手艺，在油田开了间理发店，把娘和弟弟都接了去。随着一对龙凤胎的诞生，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自然与橙刺园断了音信。

双林气得大病一场，嘴里不停地咒骂那个“割黑草的”（理发员）没良心！可无论他如何表示愤怒，都于事无补。他自己也许不知道，正是他的小气和自私，成为荣梅舍他而去的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到头来还是应了那句话：小铁桶养不了大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