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春节一眨眼就过去了，除了吃、穿、玩儿，亲人团聚，就是娱乐耳目那些事儿了。早先没有电视、手机之类的便捷，却有别样的娱乐“三天戏，五天年，哧哧啦啦就过完。”除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月，这风俗千百年都不曾变过。

三天戏，或是在庙前搭台子唱，称之为庙会。或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在村里找个空场搭个戏台请戏班子来唱，求的是风调雨顺，来年有个好收成。开戏前打闹台，那真叫锣鼓喧天，二三里外都能听到。那些还在路上的人，一听见锣鼓响，就会风一样跑完最后一段路。早早就用椅子、板凳占好位置的孩子们，锣鼓一响，看谁往中间拱得快。

无戏可看的乡间实在太寂寞了。上世纪古装戏被取缔的年月，说书的、哼鼓儿词的也销声匿迹，农闲时长天老日头，不能忍的寡淡无味。村里有个和我同岁的女孩儿曾跟我说：“你看这日子过得多没意思，哪怕有个要饭的来扭扭让咱看看也中啊！”

古装戏刚解禁的时候，一场《林冲夜奔》，唱了又唱，一个演员长枪挑个酒葫芦在舞台上转圈儿，就让县剧团挣得盆满钵满。

有老戏班的村子，十几、二十个人凑成个草台班子，也是忙得不落台。我记得曾经有两个文艺宣传队合成的剧团，曲剧、豫剧、越调都能唱。换剧种只需将拉头把弦的人换换位置就行了。这个团有个女演员唱得好，金嗓子不用扩音器，人又聪明伶俐。自己忘词儿了，按情节补上，不用乐队走过门打掩护。和她唱对手戏的人接不上茬儿了，她眼珠都不用转，不慌不忙改词演下去，每次都接得天衣无缝。

有一次，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为了看她的戏，干完一天活儿，一路小跑去赶场，紧跑慢跑，赶到煞戏了。乐队的人听说几个年轻人为了看戏跑30多里路，重又坐下来，一阵紧急风把演员招上场，为他们加了一场折子戏。

小时候看戏，我也有过灵魂出窍的感觉。

《打金枝》《三哭殿》《白蛇传》《香囊记》《秦香莲》《窦娥冤》《卷席筒》《梁山伯与祝英台》《穆桂英挂帅》，我至今还记得一些唱段。让人灵魂出窍的好戏都是大剧团演的，也不是代入角色，只是被灯光和音响拉进了扑朔迷离的幻境，落幕的铃声响过好久，太阳明晃晃地晒在脸上，却分不清上午还是下午。

《反五关》《破洪州》《柜中缘》《拾玉镯》《对花枪》，我看的是剧本。我有个舅舅人长得白净高大，还当着大队干部。每次走亲戚，我都会在他的木箱里找到被称为“四旧”的书，其中有不少是剧本，猜想是某个仰慕者偷偷送给他的。

凡事有利就有弊，从小到大，我对戏词、歌词情有独钟，过耳不忘，却不识谱，一开口就跑调儿。其间最大的原因也许就是追着情节看剧本看的。

我父亲是个戏迷，哪儿有戏他都顶着台子去看，还把我扛在肩膀上。那时候没有电，挂在戏台角上照明的是两盏加满油的老鳖灯，火把似的灯火冒黑烟，被风刮得晃个不停，戏台上若有鬼魂出现，是很瘆人的。

与我们村相邻的孟庄原来叫大郭庄，不知何年何月，有个姓孟的货郎担儿在这里落脚，娶妻生子，扎下根，发了家。置田地，建庄园，名扬一方。五进深的宅院，竹木森森，掩映着雕龙塑凤的门楼，一门一照壁，一院一天井。后堂人称转楼，外廊四合，飞檐如啄，听人说比县衙的后堂还阔绰。日子好了，人也多了，孟家就想着把村名改了。可是，叫了不知多少年的大郭庄猛然改成孟庄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儿。最终，当家的孟龙、孟虎商量出个主意：在村南庙岗上搭台唱大戏，一连唱了三个月。凡是来看戏的人，说是来孟庄看戏的，宾客相待；说是来大郭庄看戏的，皮鞭打走。就这样，硬是把村名改了。

唱戏唱出了名头，干脆自己组建个戏班子。孟庄庄子大，还真出人才，生、旦、净、末、丑应有尽有，戏箱又好，没多久，孟家班儿就唱红了半边天。戏班里有个名角儿叫翔，原是唱小生的，反串花旦一鸣惊人，一个人就是一台戏。那身段、唱腔、扮相，如云似水的柔媚，每次登台，都有姑娘、媳妇儿从台板缝里往台上塞东西——亲手做的鞋帽衣衫。

十几里外有个大户人家，当家的夫人是个教士，武功很是了得，她和女儿都是翔的戏迷。为把女儿嫁给已有家室的偶像，女教士出钱请孟家班儿在她们村一连唱了十几场。找个机会儿把翔灌醉，送到女儿房中。生米煮成熟饭，翔只好停妻再娶……

遥想当年，没有卫星，也没无人机和摄像机，不可能用镜头语言讲述宇宙起源，讲述树叶子一样在海洋上漂移的陆地，和陆地上生存着的无穷无尽的生命景观。人们生活在自己疼痛自己抚摸的狭小世界里，咀嚼着一己的爱恨情愁。戏剧以及年节时的背妆、高跷、旱船、鼓乐铜器，都是人情意趣的宣泄，甚至是一种救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