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腊月二十三，一边看电视连续剧，一边干活。我把每个门、每把椅子、每个边角都清洗干净。半盆加了洗洁精的水、两块抹布、一双手，上来下去，简单又直接，这是生活最质朴的韵律。人，已不是当年的人，活儿，得化整为零地干，不为别的，只为那个小人儿第一次回家过年。

电视剧真好看，那些古代人物，在唐宋、明清或五代十国的背景里来来往往，征战厮杀，彪悍又温婉。他们在十里长亭揖别，又在淡薄的时光里重逢，情思纷纷……

长风夕阳无数山，我想见宋代大将军曲端。琴棋书画，飞鸽点兵，一时英雄无两，却在41岁枉死恭州。夫人和八个儿子跟随他的部下来到唐州，栖身在一间瓜庵里。三年后，皇帝亲下罪己诏，为曲端平反昭雪，子孙绵延，今已达3万余人。

小到一脉中的一支，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听祖母和父亲讲述家族往事。刻骨铭心，有一个血色的大年初一。

《唐河县志》：“民国十八年2月10日，农历正月初一，原建国军李万林部在驻马店战败后，经泌阳逃往唐河县城烧杀奸掠。冯玉祥派宋天才、孙阙成两个团南北夹击，攻入县城，毙李部1000余人，俘敌一部，残敌北逃。”

志书之外我还得知，父亲恰生在那年腊月初四，他出生的时候，闻名乡里的曲好家儿是大户，乡下有地，县城里有商铺，有黛瓦青砖的绣楼，有高大的梧桐树，有女嫂，有丫鬟，有厨子，有账房，有一群相公、伙计。那是一处三合斗宅，临街一排门面房。西去百余米，便是通江达海的天然大码头，生意红火，日子安稳。人说父亲生来耳朵扇风，是败家的祖宗。他还没满月，县城破，生意毁，刚从汉口进货回来的两条大船也被洗劫一空。

那个大年三十夜，月子里的祖母睡不着，听见铿铿放枪，觉得不对劲儿，喊祖父喊不醒，就过去推他，祖父说：“推我弄啥哩，该烧起年纸儿了？”祖母说：“你听，这可不像是放炮，明明是放枪，土匪进城了，你快跑吧！”

祖父赶紧起来，叫醒曾祖父，把他推上房坡，藏进两道山墙的夹缝里。祖父年轻胆子大，翻过比较低的西墙，去乡下送信儿。大爷家有个姑十四五岁，二爷家有个姑七八岁，祖母把祖父支床板的两个货柜掀开，让她俩躲在下面。急中生智，她把尿罐里的尿倒一半在地上，撒一层草木灰，扔几块没洗的尿布片子，转身将金银首饰丢进尿罐里。匪兵砸开门进来，伸头往屋里看看，又臊又臭，扭头走了。

祖母心好，见有个上年纪的伤兵可怜，就让他躺在另一间屋里。又有匪兵来要银元，祖母说：“老总啊，俺是个月子人，你看看，啥也没有。”那人说：“你的脸白大白大，会是个月子人？再不拿出来，顷刻拉出去枪毙你！”这时，受伤的老兵发话了：“你要是打了月子人，你的枪就不听使唤了！”祖母这才躲过一劫。

可怜的曾祖母，穿着大皮袄，来一拨人打她一回。好容易等那些人离地儿，祖母说：“妈呀，你赶快把皮袄脱了他们就不打你了。”刚脱下一只袖子，匪兵又来了，说她们在藏银元，又要打。祖母推着枪托子说：“老奶子脊梁上长个瘩背，我让她脱下来看看。都到这个时候了，有多少银元也搜完了。”那个人转身走了。大皮袄脱下来压在身子底下，果然没人再打曾祖母了。

二奶被枪指着给匪兵下饺子，他们从别处抢来的饺子也在这院下，一锅连一锅，二奶连一碗汤也不能喝。那些歹徒只要银元，把商铺里的铜钱一筛子一筛子倒在大街上。他们吃点心只拣好的，不好的扔在大门口的接脚石上。那个七八岁的姑姑饿得从货柜里爬出来，过去捡着吃，匪兵看见了，舀一提子煤油泼在上面。

后半晌，冯玉祥的队伍赶到了，匪兵相互传信儿：“喂——不好了！狗子到了！有风了！”县城被围住，他们只好死守西门。西门是个拐弯门，城门朝南，匪兵根本冲不出去，被打死的人堆得跟山崖一样。

一看有救了，曾祖母站在院里哭：“小娃他叔不知道打死到哪儿了，小娃也不知道跑出去没有……”曾祖父听见赶紧答应：“没死，我在房子上！放心吧，小娃也没事儿。”

那是一个枪声当爆竹的大年初一。

想这一脉人烟，几多生死悲欢，尽皆哑默在子孙后代的潜意识里，在咧嘴一笑的眉眼间，在举手投足的模样里，我在小孙女身上认出来，仿若春花扑扑绽放。这，就是血亲。

回过神，看见了沙发、茶几、餐桌，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智能电视机，看见了台式、手提式、板式电脑，还有联通世界的手机……尽管还不曾升入中产阶级，我也已经很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