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亚夫（安徽亳州）

大雪封门，一场紧一场，又足够父亲乐呵了！麦子蒙上雪被，枕着馒头酣睡，他也安心了。最快乐的是，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掏出书，拂去满纸尘埃，昏天暗地地读书了。

我年幼时，父亲就是神一样的存在。诸葛亮能借东风，他会借北风。一挨冬，农活闲下来，他就装神弄鬼。看看天，听听风，掐掐指，喜形于色道：快下雪了。我信以为真，跟着雀跃。母亲一嗓门把父亲呼到现实：下雪就不要吃了？赶紧干活去。

唉！诸葛亮是厉害，但厉害不过黄阿丑啊！我愤愤地说，女人不能惯，就得修理……

父亲真鬼迷心窍了，男女不辨，敌我不分，竟把我修理一顿。末了，还不忘在我屁股上送一程：你懂个屁！赶紧滚回去看书。道不同不相为谋。父亲算雪，是想窝着看书，我则想出去玩。但为啥非要雪天看书呢？父亲瞅瞅母亲的背影，小声说，你丫咋恁些废话呢？

后来，读到“车胤囊萤读书，孙康映雪读书”。一日，康往拜胤，不遇，问何往，门者曰：外出捉萤火虫了。已而胤答拜康，见康闲立庭中，问何不读书？康曰：我看今日不像会下雪。我不禁莞尔，这多像我当年“寒窗苦读”！父亲雪天读书，不是装，就是懒！

小时，我读书勤奋。不出一月，语数课本就韦编三绝了。然后，我出轨了，偷读“禁书”——大部书。母亲不识字。父亲以陪读相要挟，答应给我打掩护。那是最快乐的时光：他把着我的手，翻书，看得喜笑颜开。母亲虽疑惑重重，但读书父子兵，都被我们一一化解。

母亲指着插图问：咋还有打架的？父亲淡定自若：你懂啥！这是文言文，一边去。

也只有这时，父亲底气十足，像个一家之主。但好事多磨，我们读书步调不同，难免会为翻书争执。有一次，动作太大，擦枪走火，引来母亲。事情败露，我们冠冕堂皇的读书生涯也终结了。但这难不住我们，明修栈道不行，就暗度陈仓：晚上躲被窝里打手电筒读。

金圣叹说，雪夜闭门读禁书乃人生乐事。他一定没尝过，父子躲被窝读书的至乐。只可惜，我把书读得越来越好，跳出农门。只留下父亲，为读书，算雪，和母亲斗智斗勇。

母亲打电话，说父亲病了。我赶回家，接他住院。从被窝里，我抱起他，竟顺带抄出一本书。书老旧了，但很温暖。他一定是看书睡着了，忘记盖被，受了风寒。母亲絮叨道：一本破书有啥看劲！又不能考大学。这话她说了一辈子，现在终于没了棱角，只有温情。

医生是父亲发小。拿完药，他闲聊道：如果不是成分高，你父亲绝对是大学坯子……

我哑然。恍惚间，我明白了父亲为何嗜读成性。为何掐算雪天。为何陪我窃读。病房里很安静。灯光落在父亲脸上，像雪落在村庄里。我把着父亲的手，翻书，看得喜笑颜开。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白居易说：负笈尘中游，抱书雪前宿。这一生，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