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近日在网上看到一个剜野菜的视频,男人直播,女人动手剜,分明是踩好的点儿,毛妮菜长在杨树底下,长在沟边空场上,寥寥几棵,装不满小小的塑料袋。只好借两个孩子凑热闹,在镜头前晃来晃去,哪还有半点剜野菜的野趣?
中原大地盛产小麦,与小麦伴生的野菜很多。灾荒年见青剜青,几乎吃遍所有无毒和毒性小要不了命的野草,这不算数。拣精细美味的说,摆上高档酒店餐桌的就有荠荠菜、面条菜、毛妮菜、芥末秧,都是不怕冰雪偏生在冬天的清鲜野味儿。
一群孩子去剜野菜,必是小阳春一样的日子。上过冻的麦田,再大的土坷垃也酥了,一踩一个脚印子,走在上面,眉眼清亮,要多爽快有多爽快。天上的太阳暖暖地晒着,野地里的风凉凉地吹着,几十里外高高低低的山蓝盈盈地挂在天边,可真是天大地大……
一群剜野菜的孩子中,有个外号茅缸罐儿的,是个方圆所近无人不知的人物:诓懵懂小儿吃屎,逼比他弱的孩子喝尿,下大雨不怕淋,爬高上低堵人家的烟囱,只要能想起来的小恶小坏,他几乎都会使。真要说他坏到哪儿去吧,这些事儿也不违法,只是让当爹当娘的恨得牙根痒,终归拿他没办法。有人说这孩子怎么会一肚子坏水儿?简直就是个茅缸罐儿。于是,茅缸罐儿就成了他的别名,本名反倒被人忘了。
我后来听人说起,茅缸罐儿的父亲原来在县邮电局工作,全家都是县城人,吃商品粮。他六岁那年,父亲被打成右派,上吊自杀了。他母亲和我们村老范家是表亲,赶上市民下放,就带着一双儿女落户到我们这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
破屋偏逢连阴雨,三年经济困难,他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好,连病带饿,硬是没熬过来。留下小姐弟俩,村里人也没亏待过他们。谁家饭做好了,拿个碗过去,尽管盛满。那个当姐姐的人长得漂亮,两根又粗又长的头发辫儿和眼睛一样黑亮黑亮,心眼又好,还做得一手好针线。谁家添小孩儿,她不是做一双虎头鞋,就是做一件扎花披风。当然,村里人也不白要她的,回过去的除了米粮,还有善心热肠。偏是弟弟不让人省心,常常让当姐姐的一边流泪一边跟人赔不是。
“毛妮菜,啥根儿?”
“红根儿。”
“我是你爷,你是我孙儿!”
每到剜野菜的日子,这几句话就会被茅缸罐儿当戏唱,还得有人接腔。
别人为了讨好这个孩子头儿,时不时当一回孙子,只有我傻傻地爱接他的话茬儿。我有我的道理:当爷哪有当孙儿好啊,当爷的耳聋眼花,哪儿比得上孙儿辈个个嫩芽一样,说话儿像吹琉璃不对儿。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群孩子又去地里剜野菜,茅缸罐儿开始重复那个段子,别人不吭声,我抢着应他的话,大声说:“红根儿。”没想到这回他可戳了马蜂窝儿!一群妇女正在地里锄麦,有人听见不愿意了——
“怪不得都叫你茅缸罐儿,你这孩儿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气了!你骂别人我不管,今天你骂我妹子,我非得管管不可。”
说话的不是别人,是我的一个叔伯嫂子,人称小辣椒。
“妮子们都给我远远哩去!王姑娘,白姑娘,您俩过来搭把手儿,今天我非得给他个老头儿看瓜,看他还谁不谁的都敢欺负!“
“老头看瓜”是叔嫂间的一个恶作剧,就是把一个人的裤子退到大腿那儿,再把头按进裤裆里,拿腰带捆紧,扔在地上,想弹腾都弹腾不动。至于捆多久,得嫂子们说了算。
几个剜菜的小屁孩儿一哄而散,那天到底把茅缸罐儿捆多久不得而知。只知道从那儿以后,他再也没有对着我说“毛妮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