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耀武（湖北黄石）

周末一大早，整个城市都还在睡梦中，房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妻推推我，是妈吧，她又在修三轮车，要去看外婆。

我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果然是母亲。母亲弓着背，正敲打着车轴。见我起来，笑笑，把你吵醒了吧，吵醒了好，早睡早起身体好，活动活动。我说，妈，吵着我不要紧，别把别人吵醒了。这三轮车早就报废了，要你扔掉你不肯，赶明儿我给你买辆新的，电动的。母亲扔下手中的工具，慌慌地看着我，别，千万别买，买了我也要去退掉，那东西速度快，我掌握不住，又怕被偷。还是这个好，走到哪儿都不怕，没人惦记，就算丢了也不心疼，骑着还能锻炼身体。说着，母亲站起来，揩揩手，拍拍车座，这就好啦，看你外婆去。

我问，你真去呀，昨天不是电话里和外婆吵嘴，说这一辈子再不去看她了，让她孤老终身的吗？

母亲笑笑，说，给她把油送去。

上周末，母亲从外婆那儿回来，一进门气冲冲的，屁股还没落座，电话响了，是外婆。外婆劈头就问：玲子，我那壶油你给我藏哪儿去了？

母亲说：妈，给你说多少遍了，那壶油过期了，不能吃了，我扔了。

隔着电话，外婆的声音震耳欲聋：玲子，你个败家子，你把油给我找回来！谁说过期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了，还没听说油过期的。想当年生你那年，家里揭不开锅，一滴油花都没有，我都担心养不活你，你命大，活下来了。现在嫌油过期了，过期了我吃，不要你吃，要死死我！

好吧好吧，你病了莫要我们去看，都不管你。油我过两天给你提回来。

母亲挂了电话，眼角噙着泪花。

那壶油是两年前外地一个表亲来看外婆时提来的，提来后外婆放在了小阁楼上。外婆一个人生活，吃不了多少，家里有油，那壶油就一直放着，直到前段时间母亲整理阁楼时才发现。母亲要把油扔掉，外婆不肯，俩人当场就大吵了起来。

母亲和外婆吵架不是一次两次了，左邻右舍的人都说，她们看起来不像是母女，吵起架来都拣最恶毒最狠的话说，天底下哪有这样做母女的？有一次，为一床被子，外婆家的被子时间长了，不暖和，母亲要把被子拆了，几床和一床重做。外婆说，打啥打，她这一把年龄了，还活得了几年，凑合凑合得了，不得花钱？母亲说，该花还不得花，把人冻病了去医院花多了去了。外婆说，病了就病了，她才不去医院呢，花那冤枉钱。俩人就这样吵起来，吵到后来，母亲揭起了老底：你活该孤老一个，心枯手狠，当年要不是你，爸会去坐牢？爸能死那么早？我跟着你过的啥日子，我这一辈子恨透了你！

当年，外公村子来了个下放右派，右派据说是个大学教授，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一村人都避而远之，外公却和他走得近，和他一起抬筐挑土同劳动。外公高中读了两年，没赶上考大学，学校停课回了农村。劳动间隙，右派悄悄鼓励外公，要外公不要丢了书本，要多学习。外公不以为然，再学习还不是劳动，学了没用。右派说，社会要变的，不会总是这样，相信他，知识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的。

外公晚上果然点上油灯看起了书，外婆心疼油，外公就把右派的话说给外婆听。外婆没读过书，只埋怨着灯油得花钱买，家里哪有买油的钱。后来，村里批斗右派，外婆上台发言时就把右派说的话揭发了出来。这一下捅了马蜂窝，右派被抓，连外公一起都抓了起来。等外公从里面出来，身体明显不行了，母亲十岁那年，外公走了。

这是母亲一生的痛，每次和外婆吵架说到这里，外婆都哑口无言，自动偃旗息鼓。

外婆独自把母亲抚养大，没有再嫁，这是让母亲感动的地方。我们住在城南，外婆一人住在城北。我们多次要外婆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外婆不肯。外婆说，玲子狠，每次一吵架都揭她的老底，树还有张皮呢，她得留点底儿到棺材里。

吵归吵，每到周末母亲都还是要去看被她骂着老不死的外婆。俩人一见面又是吵，一丁点火星都能点着导火索，都能闹个天翻地覆。

那壶油成了母亲和外婆的眼中钉肉中刺，母亲想着怎么把油处理掉，外婆时时刻刻保护着。母亲终于瞒过外婆的“慧”眼，把油“盗”了出来，并在半路把油扔进了垃圾桶。然而她刚到家，外婆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那天母亲给外婆还回去了油，当然，油是母亲新买的。可是，母亲从外婆那里回来仍是一脸沮丧，母亲说，外婆不知怎么把油做了记号，她买的是同一个牌子，同一种壶型的，外婆还是认出来了，那不是她的油。

母亲和外婆那天是怎么结束“战争”的？我没有问，八成是母亲又用了她的“撒手锏”吧。

去年冬天，外婆走了，外婆走得很平静、很安详。外婆一走，母亲好似变了个人，有些呆傻，她总是唠叨着：“咋说走就走了呢？”

我安慰母亲：外婆走了，再不用听你们吵架了。

母亲的泪簌簌而下：我再和谁去吵呢，这世界上唯一值得我去吵的人没了。

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