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河南平顶山）

有些事儿该忘，有些事儿不能忘，有些事儿不会忘。有些地方，想忘记都没门。我相信，一定会有人与我有同感。

奇怪，小时候的事儿，本该忘了，反倒越是清楚，这大概是人老的共性。北营小学，消失有三十多年了吧，老是梦中回去，那是我的启蒙园，那是我童年的游乐场，总也忘不了。

正如中东是欧洲人的概念，北营是南营人的概念。北营在我家的东面，隔着一条大河，有好几里远。

从东南流来的清水河，从西南流来的大沙河，在北营一带交汇，把一方山川、一方肥田沃土分割。让北营与南营，与东营，与清水营，个个隔河相望。这几个村子为什么叫营，没有考证，我至今不知道，估计是早先驻过军队。说北营小学，必得先把几个营交代几句。

南营，高姓朱姓为主，有过财主，出过人才。南营遭受过大水，发生过大事。小日本侵略中国，在南营驻扎，还在后山上打过一仗，国民党十三军一部败得很惨，溃逃南召。北营小学的钟，就是一块日本兵的炮弹皮做的。

清水营，梁姓为主，出过财主、书香门第，清朝时还有举人。“文化大革命”时，举人墓被挖开，尸体不腐，人面还带血色，少时成灰

东营李姓多，北营姓氏杂，昭平台水库移民，移到此地者不少。四营相望，柳树成荫，水养土，土养人，良田成片，十里稻香。

沙河，收容了四方来水，朝东北方向流去。河边上，孤零零地坐落着北营小学。

北营小学，辐射周围各营，而且拉紧了张沟黄沟曹湾三个大队。远则十里八里，近则三里二里，小学生们踩着沙滩，踩着泥泞，沿着弯弯的田间小路，从四面八方聚来，向四面八方分散去。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悠远的钟声，爽朗的笑声，醉人的读书声，为一方山川，平添了几番生气灵气。

北营小学，据说原先是一个小庙宇，正巧对着沙河当中的两座石虎，起镇水护田作用。民国初年，改办成初级小学。因为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为共产党组织开展地下活动提供了方便。从开封来的负责人以教书的名义，在这里发展党员，建立组织。后来遭到破坏，有人逃到延安，有人半路被捕，有人隐蔽下来。他们为抗日，为全国解放，为新中国建设作出了贡献，但是个个历经磨难。他们是这个小学的光荣。

北营小学，大概1958年才升级成完小。增盖了两排教室，扩大了操场，调来了新老师，招收了新学生，那块日本兵的炮弹皮，正式吊在两棵梧桐树中间，每天按时按点地敲响，生气中有了热闹，灵气中有了氛围。“大跃进”大炼钢铁，学校旁边的大河滩，成百上千的人不分男女，拼命淘黑沙，然后肩膀挑，背上背，独轮车推，送到清水河口，那里有大路通马车，再拉到下汤去炼铁。这一年我六岁，入了小学，也用布兜兜了大约二斤多黑沙，坐在表伯赶着的黑驴背上，到过一回清水河口，贡献一回三面红旗。

“三年自然灾难”，北营小学冷清清三年，顺河风刮着饥不择食的大人孩子，树梢摇摆着饥肠辘辘的小孩老人，命悬一线的我，不知道是咋过来的。后来转机出现了，天地有色，山河有光，人欢马叫。在北营小学里，一群大山的孩子们，玩得好是开心。玩什么？

玩水。那时候，河里的水是那么清，清得见底，让你洗，让你游，让你漂水漂，让你钻猛子，让你打水仗，让你呛了这口呛那口。那时候，河里的鱼虾那么多，让你尽情捉，管你捉个够。差不多啦，抱来柴草，支一块石头，烟熏着，火燎着，围着圈儿吃烧烤。没有佐料没有盐，只有一个香字往心里头钻。

玩沙。那时候，河里的沙滩是那么白，白得耀眼，让你跑，让你跳，让你挖沙坑，让你堆沙堆，让你打沙仗，眯了左眼眯右眼。那时候，沙滩上的情趣那么多，搂着摔，抱着摔，学那羊抵架，学那牛撒欢儿。玩足了，玩够了，再到水里净净身。没有饮料瓶，没有橘子汁，大河里日夜流淌着纯天然的矿泉水。玩鸟，玩鳖，磕拐，叨鸡，玩棍子，玩石头，玩心情，玩爱好，玩童年的好奇，玩儿童的天真。不玩这些玩什么？没有啥可玩的。那时候的体育课，也就是站站队，走走路，跑跑步，拿不出别的花样来。记得到了六年级，学校里才有了一个打了气手拍着会跳高的皮球，而谁又能独霸呢？

高高低低是山，弯弯曲曲是河。争争吵吵是家，热热闹闹是学。我们在这里，气过可亲可爱的老师，一群男生恶作剧，趁老师不在教室，在女生的耳边，大声反复叫喊，“吐鲁番的葡萄，马奶子葡萄，马奶子葡萄”。我们张沟的学生与曹湾的学生，一放学就在沙滩上打架。那时候，没有沉重的大书包，没有这个班那个班，这个道那个道，我们树林里掏鸟，桃园里偷桃，瓜地里摘瓜，任由天性，释放野性。

热热闹闹的北营小学。在这里，我的脖子拴上红领巾，照了我的第一张相片。从这里，我考入鲁山四中，看到一块更大的天。后来，各村都有小学了，北营小学永远地消失了。大沙河，大沙滩，鬼柳树林子，日本鬼子的炮弹皮，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北营小学，你去哪儿了？到哪都中。冷冷热热是天，生生灭灭是地，你也是一个天地过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