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记（河南平顶山）

老年，是享受的季节。享受生活，也享受思想；享受经验，也享受观察。享受温暖爱恋，也享受冷清孤独。享受回忆，也享受希望。享受友谊趣味，也享受自由自在。

这话是谁说的？你知道不？是一位大师说的，是一位真大师说的。说得好，说得真好。按照大师的话，我也来享受一次回忆，而且是童年的回忆。

我的老家在农村，从小接触的人自然也是农民。那时候的农民，谁见过打火机，火柴还叫洋火，是开封火柴厂做的，2分钱一盒。后来，突然变成大盒了，一盒4分钱。不久，办起了大食堂，吃起了大锅饭。再后来，火柴不用盒子装了，纸包装，叫散火，一包2分。于是乡下就流传，大食堂要散，还真应验了。散罢大伙，农村从三年灾害的祸坑中爬出来，向着欣欣向荣挪步子。我已经九岁了，记得每人二厘，各家按人头多少，划一块菜园地。俺家五口人，划了一分地。可别小看一家有这一小块地，那可是农民的救命地。看谁家篱笆扎得牢，看谁家种菜下功夫，大家都饿怕了。

我们家的菜园，紧挨着爷爷奶奶家的菜园。爷爷最会种菜，最会倒腾茬口，种了这种那，栽了那栽这，天没一时闲，地没一寸闲。萝卜白菜葱，辣椒韭菜蒜，五香十香紫苏叶。爷爷种的百合，花儿开了好看，根茎挖出来好吃。爷爷抽旱烟，年年少不了种几棵烟，烟棵子长得比我高，长着掰着叶，最后还要收烟籽。爷爷的园子，紧挨担水路，年年都得扎篱笆，篱笆上爬满丝瓜、南瓜、葫芦秧。还有梅豆角，下霜了还在开花儿结角。爷爷家人口少，但是他的菜园子把边儿，荒埂也归他了，还紧挨着吃水井。井口旁，长了一簇开花不一样的木槿花，花儿有红色，有白色，有紫色，有粉色。把花采下来，拌上面煎煎蒸蒸都好吃，红花儿还治拉肚子。井上沿，长了一棵香椿树，爷爷利用这棵树，架了一个吊杆，从井里打水浇园子。吊杆，一个起落，一声吱呀，打上来一桶水，直接灌进菜畦里，滋润出鲜嫩，滋润出青翠。全村数爷爷的菜长得最好，但数他看管不严，谁拔葱谁掐菜，他捋捋胡子，笑笑，说种菜就是让吃的。

所有的菜园都是相似的，而各家有各家的选择。俺家的菜园，那是娘做主。在园子边上，每年都要种一小块儿麻。麻，不能吃不能嚼，气还不好闻。我说：“娘，咱不种麻，腾开地方种点别的啥。”娘说：“行啊，只要你们都不穿鞋。”我知道了，麻能剥皮儿，皮儿能合绳儿，有绳才能纳鞋底儿。浇园子一般都是父亲挑水，但他总是顾不上，娘就领着姐姐和我，抬水浇。那时候，俺那儿只有秋黄瓜，不知道父亲从哪儿弄来几颗新种子，出了3棵苗，我把它当成宝贝，天天浇，天天看，长叶了，开花儿了，一棵长出小黄瓜了，又一棵也有了，把我高兴得早也看来晚也看。我把茶壶系上绳子，从井里打水，早也浇来晚也浇。

有一天上午，我的大姑带着儿子走娘家。她的儿子叫狗儿，听这名字就知道，娇。狗儿比我小三岁，来到园子里看我浇水。他指指戳戳，把我的小黄瓜碰掉了。我放下茶壶，一把将他推翻，还不解气，又给他一巴掌，才算过瘾。狗儿号啕大哭，还非说他没弄掉。这场面让姑姑看见了，她走过又给狗儿两巴掌。我娘正好在大门外站，见此情景，跑过来用梢子抽我，说：“你大哩，不让着小的？”我说：“谁让他把我黄瓜弄掉还理直气壮。”下午，姑姑领着狗儿走了，不在娘家住了。为此，父亲又把我猛训一顿，差点又挨一次梢子抽。

谁的娘向谁的孩子，这是自然的。可是，姑姑和我伯娘，为什么不护自己的孩子，又打自己的孩子呢？长大了，我才明白过来。这是表达亲情的又一种方式啊。小孩子是单纯的，大人是微妙的。不长大成人，就不知道这。走上社会，人们的微妙就更多了，简直是奥妙，奥妙无穷。

还是说菜园子吧。爷爷家的，两个叔叔家的，和我们的菜园子紧挨着，互相之间没有隔篱笆，因为是亲一窝儿。其他家的，都是紧扎篱笆，以防丢菜。我们的菜园南头，是一个大地埂，下边是水稻田，埂上长了一棵我心爱的桃树。我对娘说，人家的开红花，好看，咱的开粉白花，不好看。娘说，开红花桃酸，开白花桃甜。果然，俺的桃树，长出来的桃又大又甜。后来，吃过多少桃，再也没有吃出过那时的桃味。地埂上还有一棵香椿树，我以前写过它。现在吃香椿，是春天吃嫩芽。我们那时候，是秋后把叶子从树上全部采下来，掺上辣椒碾碎放盐当菜的。我中学几年的就饭菜，基本上就是它了，够可怜吧。

一亩园，十亩田。下功夫如此，收益也如此。岭西村的菜园种得好，过路的人没有不夸的。每当夕阳西下，井台上打水的人排队，挑的抬的提的端的，铁桶木桶茶壶洗脸盆，叮当之声，男女老少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菜园子，就是全村的菜篮子。划给农民的菜园地，连同后来的自留地，是那时候农民的命根子。农民的企望并不高，常听三伯说：“填坑不要好土，吃饱了就中。”吃饱了，才能拿动手中的镢头锄、斧子镰。

那几年，我真感激菜园子，啥时候饥了，啥时候到菜园里找吃的。一个小小的菜园子，用得着之歌吗？用得着。有了它，才有了锅碗瓢盆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