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真正喜爱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读者来说,心中都站着一个萧红。
萧红作品的美是独特的,独特到很难形容。萧红在世时,曾有人批评她分不清小说与散文的区别,所以她写不出一本真正的小说,萧红对此表现得极为愤怒。
对萧红的误解并未因此终止,她曾经的文学导师胡风在她去世后批评说:萧红后期的精神落寞,说到底是因为她远离了朋友和民众,也远离了时代和生活。茅盾也认为,《呼兰河传》是萧红在“寂寞”中脱离了抗战文学应有方向的“退步作品”。
从阅读感受来说,《呼兰河传》比《生死场》要好看得多,只因为它背离了“这里面是真实的受难的中国农民,是真实的野生的奋起”(胡风语)的基调,所以才遭到批评。
那么,写出“好小说”(《生死场》)的萧红,为什么又会写出一部坏小说(《呼兰河传》)呢?深入下去就会发现,萧红一直以来被系统性误读。
作为读者,我们习惯了将萧红视为一个弱女子,同情她的生命遭遇,因此接受了她充满感性却不太成熟的作品,我们将那视为一种倾诉。这就忽略了,萧红文本中还蕴含着她的思想与抗争。
因“九一八”事变,萧红不得不写黑土地上人民的抗争,因为当时舆论强加给东北作家的标签太沉重了,所以《生死场》的下半部远不如上半部精彩,因为它是为迎合读者而编造出来的,并非萧红的真实感受。
萧红不得不屈服,因为她面对两个重量级读者——鲁迅和胡风。鲁迅很可能没读完《生死场》,因为原稿字太小,且抄在半透明纸上,让视力已不佳的鲁迅深感痛苦,他曾问胡风对此书的评价,并说你看完了,我就放心了。
胡风确实看完了,但打动他的其实是《生死场》的上半部,那里没有完整故事,只有一个个在麻木中生活并死去的人们,人的自我被完全抽空,组成了一幅令人惊骇的异世界画卷。
胡风未考虑过,在这个异世界中,真能诞生出反抗力量来吗?他想当然地认为:萧红表达的主题就是阶级斗争。
事实上,萧红更想表达的是:在茫茫无尽的“我们”中,她想挣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我”。
正是为了追求这个“我”,萧红选择了漂泊,不惜与萧军分手,因为萧军已沉浸在对全民战争的向往中,迫切想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萧军不理解的是,为了萧红,他牺牲这么多,为什么却等不来回报?萧红则对这套“男人应该付出,女人应该回报”的逻辑深感厌倦,她意识到,那也是正在剥夺她自我的一种力量,依然在努力把“我”贬低为“我们”。
萧红选择了“我”,宁可挡在前面的是悲剧,宁可割断曾经的记忆。在内心中,萧红始终是个反抗者,她甚至抵挡了鲁迅、胡风对她的改造。于是,人间多了一本伟大的《呼兰河传》,它不成熟,却包含了生命的鲜活与冲动。
《萧红传》已有过无数种,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本从女性主义视角审视萧红,人们用怜悯、崇拜、世俗的眼光一次次歪曲着她,使她的形象越来越像“我们”,越来越能满足消费主义的需要。本书虽无新史料,可作者却有一份与萧红匹配的智慧,故能让人们看到一个更丰满、更有趣味的萧红。
(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