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河南平顶山）

这个热死蚊子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立秋之后，天气又像发疟疾一样冷热不定，前一天还热得出门就像掉进了热水锅，第二天早上就冷得要穿风衣。

雨落处暑，该有一场寒了。就连我家的狗狗泰格嗅着冰冰凉凉的秋意，已经不甘心在广场上转小圈，一到街口儿就挣着拐进去，这是要回归每天一万步的节奏。

按部就班，狗遛我。跟着它，一头撞进阔别整整一夏天的街区，我就被浓浓的秋意狠狠地咬了一口！一时间凌乱在秋凉里，就像风中披头散发的大树……

秋天确实是让人莫名感伤的季节，特别是不愁吃穿有房住且心闲的人，即便是五音不全，与诗与画也无半分瓜葛，谁敢说不曾被秋天的长风流云撕扯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也不止年华老去、木叶凋零，那是秋风把人吹皱，吹出千山万壑的心事。倏忽一年飘逝，眼前街区还是那个街区，可那些楼台柱屋、尖塔拱门、露台上的花木藤萝，看上去都老得有了隔世之感……

看来，悲秋是那个躲在宇宙深处的家伙置放在人类大脑中的某个软件，就是那爱恨情愁的 “愁”，风露清愁的“愁”。借此将人在岁月的流水里抖开洗透，不至于浑浊到不可救药。

胡思乱想着，跟随狗狗拐弯折向另一条开发中的小街。一边是欧式别墅、异国情调的城堡；一边是悠然不知岁月老的乡味马路，和马路上推车遛娃的白发老奶奶。窗含北山的高楼下，永生不死的杂草正青、褐、红、黄着秋天的本色……

趁着狗狗和一只小母狗调情，我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打量着日新月异变幻不定的街景。这一看不打紧，立马掉进了推不开躲不掉的生活里——这就是我的现实与远方，高华的住宅楼是现实，拽着秋风不撒手的野草是远方。

先说现实。自从升级当了奶奶，我不由自主开始更新自己。关注各种科普读物，量子纠缠、人工智能、即将出世的时速4000公里的高速列车等。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对知识结构跨界更新，不为别的，只为有生之年能与儿孙有话可说。其次，就是更新自己的形象，再平民大众，也要穿300元一双的软皮鞋，把地摊上买来的衣物一件一件换成品牌货。还有，学会用欧莱雅和雪肌精，淘汰伺候我多年的自来水。总之，不能再自顾自过丐帮老太太的逍遥日子了。

可我不得不说，这最重要也是最力不从心的更新，是住宅。要说吧，在这个不大的城市，有一套78平方米的住房，我是非常知足的。唯一不好就是太高了，没有电梯。再有不好，是20多年前一扫一拖住进来，不曾装修过，木门和墙体一起斑驳陆离，我嘛，看惯了，只当是印象派大师的画。可用脚指头想想，也对不起生在京华的宝贝孙女，人家都一岁多了，还没来认过门儿呢！所以啊，每次经过这个名叫鹰皇花园的小区，就忍不住想哪天能拥有一套这样的住宅，铺上木地板，让我的小宝贝儿啪嗒啪嗒这屋跑那屋，将会是多么美妙的乐曲……

可是，你热爱现实，现实就打你的脸！400多万一套啊，就我这种只会把生命切块儿卖的苦力，再干四辈子也买不起。

不过不要紧，咱不是还有远方嘛，远方可是无价的。就说这秋草吧，被风吹刮，牵动着浩浩荡荡的乡野和大地上的生灵万物，无论在心中、在脑海、在地平线内外，都比房子大多了，而且比人的肩膀还可凭可依贴心贴肺。

我的秋草长在庄稼地里，谷子、豆子、高粱、玉米，被秋风吹老，被人放倒，裸露出一地老草。在缺柴缺到一下雨就得砍树枝，无树枝可砍就得饿肚子的日子里，这些老出筋骨的草，让人稀罕得不得了。人们忘了割一晌庄稼的劳累，一个个挥动十齿肉筢子，又抓又薅又搂，直到垄光地净。大捆小捆背回家，垛在院里，和各种秸秆堆一起，烧火为炊，温暖雨雪寒冬，养活青黄不接的荒春。那时，柴火垛是农民不可或缺的财富，也是检验一户人家勤快还是懒惰的标尺。

拾柴的时候我就想，要是空气能烧锅多好，划根火柴刺啦点着啥也不用管了。没过去多少年呢，连刺啦都不用刺啦了。打量要不了多久，衣食住行全都智能化，别说火柴，连指尖都不用动，一个意念一个眼神，想啥来啥。可是在我这老古董心里，这不是远方也不是诗。我的诗与远方是时间这匹布上如梦如幻的花朵，是光阴的大河湾甩出的金沙滩、银沙滩，是秋草为我挽留的童年记忆。这记忆鲜活在我的生命里，有光色，有温度，有情有义有亲。也可以说，这一团永不干涸的柔软，是我灵魂的食粮，是我洗净心灵的水。

一不留神，我被秋天咬了一口，留下了甜蜜的齿痕。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用这酸酸甜甜酥人入骨的齿痕去交换任何东西，包括装修华贵的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