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秀娟(河北河间)
他是我的远房表哥,白净,瘦弱,安静。
打他记事起,爹就酗酒,脾气暴躁。不管是对娘,还是对几个孩子,总是非打即骂。10岁时,娘去世。他和酒鬼父亲一边种地,一边拉扯着弟弟妹妹。
白天,他去地里干活,挣工分。晚上,他伺候醉酒的爹睡觉后,还要学着给弟弟妹妹缝补衣服、做鞋子、拆洗被褥。
爹,醉着,骂着,老了。他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弟弟妹妹也相继长大了。
有婶子大娘来给他说媒,领着姑娘来,人家一看三间小破房,挤着一家四口,扭身就走。他省吃俭用,起早贪黑盖起了一处新房。全家喜迁新居。他上门去求婶子大娘,说自己的事不着急,先给弟弟找媳妇,给妹妹找婆家。
先是妹妹嫁出去了,后是弟媳进了家门。他还是光棍一条。
弟媳精明能干,进门没多久,就开始当家。从弟媳的眼神里,他看出了嫌弃和冷漠。他卷起铺盖,搬回了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
人们都说他傻,自己受苦受累盖的房子,凭啥要搬出来?要搬也是让弟弟弟媳搬。他笑笑说,自己一个人,住哪儿都一样。
他从小就喜欢荷花,以前顾不上。现在,他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回了。他买了几大盆荷花。夏日,他的破房子里,荷花盛放,荷香袅袅。他养得上了瘾,开始在院子里挖了池塘养,去集市上卖荷苗。再后来,他在自己的地里挖了几个大池塘育苗,搭了窝棚,吃住在那里。深秋,北风呼啸。晚上,窝棚里如冰窖一样,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在瑟瑟发抖。白天,太阳一出来,他立刻跳到池塘里工作。
年近四十的时候,他把憨厚朴实的表嫂娶回了家。第二年,表嫂在荷园生下了一个女孩,表哥视若珍宝。
苦尽甘来的表哥,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他翻建了旧房子,买了各种家用电器。过年的时候,他和表嫂带着孩子去县城的商场里买衣服。表嫂一件红呢子大衣,表哥一件黑毛呢大衣,孩子一身大红棉衣。一家人簇新簇新的。
表哥还开发了一套以荷的根、茎、叶、花、莲子为主,色香味俱全的荷宴。一桌荷宴需要准备十多个小时。他只做给村里的老人们吃。他知道,自己的娘从来没有享过福,他希望村里的老人们能有这样的口福。有一个包工头,听说了表哥的荷花宴,带着小情人,来到荷园,甩出一叠钱要表哥做。表哥说没空。大款骂了几句后离去。有人问他,有钱为啥不挣呢?表哥说,那人不配吃荷。
如果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该有多好。但是,善良的表哥听信了一个所谓朋友的“网络投资”,半生积蓄,均被骗走。
年过半百的表哥,悲痛欲绝,整夜失眠,人瘦了一大圈。
半年后,表哥开始头疼,他和表嫂辗转到各大医院看病。最后,被北京一家大医院确诊为恶性脑瘤。
得知结果后的表哥,很平静地把铺盖搬到了荷园。初秋,他给村里的老人们做了最后一餐荷宴。
他在荷园,赏着荷花,闻着荷香,走完了最后一程。
冬日,我去荷园。荷园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寥,干枯的荷叶、莲蓬在寒风中摇曳,细细品味,竟有一种别样的美。这像极表哥的一生,可繁茂,亦可枯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