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吴军(河南中牟)
日子静静流逝,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接受着不期而至的新鲜记忆,并不断地忘记过往光阴里的许多人和事。可是,逝去的光阴里有一些东西注定是永远忘不掉的。
我仍然牢牢地记得外婆家的那个阁楼。
外婆家的阁楼是最老式的那种,旧木头楼梯、旧木头地板和角度过大的斜顶,置身其中,很难使人稳稳地站立。但是,就是这样的阁楼,里面的东西却放得非常多,有摔坏而被废弃的老式木桶,有旧家具、旧书和旧信。我最忘不了的是阁楼里的那一箩筐旧书,积满了厚厚的尘土,我常常翻阅里面的《三国志》《西厢记》《古代美人咏》《戏曲小考》等,残破的旧时课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还有纸张已经发黄的笔记本。我还看到阁楼里有一大堆的木材,还有两叠过去的布料,红色的,虽然蒙尘了,却可以看得出当初的颜色很美,母亲说,那是当初预备给她的嫁妆,没有用完。
东边有窗,站在外婆家的阁楼上,伸出手臂,刚好能触到隔壁邻居家探过墙来的桃树枝。春天桃花绽放的时节,我喜欢站在这里深深呼吸桃花的香味,尽情欣赏桃花的美艳。阁楼上有两个小小的天窗,上面安着的是经年的玻璃,经过的光阴久了,看上去显得模糊,但日光仍然可以透过天窗照进来,看得清微小的尘埃不停地飘动。在这里,光阴似乎停顿了,抬头只看见天上的云朵和沉静的天空,在晚上,有时会看见星星,有时会看见月亮。一切都是寂静的,光阴在用固定的方式存在着,日日夜夜在这里展现,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总是如此,似乎波澜不惊。
我有时觉得很奇怪,光阴在某个地方仿佛坏掉的钟,寂静无声。而人在寂静无声的光阴里,却是短如远行客,弹指间,便是沧海桑田。
外婆家里养了很多年的那只大花猫,总是伏在光线黯淡的角落里,安静地凝视着我。大花猫的眼睛是大而圆的,没有丝毫的凌乱,总是那么安静从容。我一直觉得猫是一种诡异的动物,阳光明媚的白天,它却喜欢在幽暗的阁楼里慵懒地睡觉,或者长时间地卧着不动,仿佛在默默地倾听着时光深处的神秘。我与外婆家的大花猫是阁楼里意外的相逢者,彼此相安无事,我也喜欢沉默,因此,我和大花猫甚至有着沉默的融洽。
在外婆家的阁楼里,我还发现过一只描画着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笛的瓷茶壶,那是古代的茶壶,应该是古董。我想,这只瓷茶壶陈旧的壶壁上,一定有过粗糙或细腻的手掌的摩挲。我虽看不见那些摩挲的痕迹,可是,我分明在内心深处看见遥远光阴里的人端壶沏茶的模样,以及他们身后缤纷民国的陌生世界。我还看到那些写给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恭贺之词的喜帖,证明了母亲和父亲那一段我当初曾经以为是不存在的爱情,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和父亲不但彼此相爱,而且他们有着爱情的这桩婚姻赐予了我生命。
我如此迷恋这光阴流逝里的破旧阁楼,也许是它展现了一种内心的秘密,让我看见了人间光阴的寂寞和漫长。
一座房子就是一个人,客厅是人的面容,花园是人的头发,窗边精心点缀的修竹是人的眉,而曲径通幽的游廊则是人的手臂。这是我的想象。每个人只要有缘相见,便可看见客厅、花园、窗边的修竹和游廊。可是,那黑暗而紧闭的阁楼中的东西就不一定能让别人看见了。
所以,我觉得阁楼一定是一个人的内心,装着许多的东西,却被某种力量禁锢着,划着虚实的线,外人是轻易进不去的。因为,内心完全是属于自己的精神守护之地,用记忆和想象编织着虽然毫无章法却极为丰富的世界,像酒一样,习惯去过一过在微醺时穿越时空、超越现实的那种瘾。
每个人独自守护的光阴,就如阁楼一样,常常是寂静的。但是,这种独自守护的光阴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悄然弥漫出独有的芬芳,这种芬芳常常很难找到分享者,大多的时候只能独享其味。所以,在人世间,能真正走进自己内心的知音难觅。
春去春又回,花落又花开,光阴在流逝,生命在轮回,灿烂或者寂静,都是一种姿态,都是成长和经历,无法泯灭,不可复制。
一座房子就是一个人,有日出日落,有朝朝暮暮,有酸甜苦辣,有阴晴圆缺,有喜怒哀乐,有春夏秋冬,有喧闹,也有寂静。
阁楼,自有它的时光,也自有它的表达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