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曼(四川南充)
又是夏天,被空调宠坏的孩子在舒适又惬意的空调房皱着眉头,同情地问我:“好可怜哟!以前没有空调的夏天,你们怎么熬过去的?”
我怔怔地想了很久:没有空调的夏天,记不住有多热,只记得夏天是最快活的时节。
先说消暑的物件:春天过完的时候,就该把去年收藏好的凉扇拿出来备用了,指不定哪天,天气就会暴热。
奶奶喜欢用宽大、厚实的蒲葵扇,摇一下,一大股风就扑面而来;妈妈喜欢轻巧的麦秸扇,扇轻风软;爸爸和爷爷总是手拿一把纸折扇,一收一合,气定神闲;年轻姑娘的手上是好看、精致的绢扇或馨香四溢的檀香扇,香比风浓,轻轻摇动手腕,扇的是风情万种的好姿态。小伙子们不大用扇,他们喜欢光着膀子,让汗水在身上乱滚,要么胡乱抓一把,猛扇几下,就扔在一边。实在热,就端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畅快得很。
小孩子没有耐心摇扇,就喜欢到处蹭风,一头汗水到处流,看哪有人摇扇,就溜过去,站在扇旁边。“瞧,这孩子热得,跟水里捞上一样,来,给你扇几扇。”夏天,小孩子觉得哪里都有凉快的风,扇在,风在。
家家户户都收藏的凉席,卷成筒搁过了秋冬春,现在该出场了。照例,晴天丽日,用清水洗干净,晾在正午的日光下,翻来覆去地晒一整天。凉席换过床单,春暮就闻得到竹香。刚编好的青篾席子要香几年,然后在重重叠叠人的痕迹渍浸中变成岁月的黄色,更加润泽、舒贴。
天再热,立夏、夏至、小暑、大暑,一排排“炙手可热”的日子,我们有凉扇、凉椅、凉席、凉床,一样一样,兵来将挡地过下去。
热到屋里都待不住了,吃过晚饭,家家户户把乘凉的竹板床,竹躺椅一件件搬到屋外。城里乡下,点一盘蚊香,看头上一河星辰,听大人们絮絮叨叨的闲话,虫鸣,人歇。
夜深,凉风起,露水渐重,凉从脚下、枕边升起,常要回屋去睡下半夜。睡眼惺忪中,扭头四望:皎洁如纱幔的月光,漫天璀璨、晶莹的星,安静而神秘的夜。刹那间,内心清明,安心睡去。
那时候,没有冰镇的各式饮料,可我们有清冽冰凉的井水,把酸梅汤放在里面冰一会儿,微凉,微酸,刚刚好的味道。
吃过晚饭,就直奔小河去。夏天的河,不管大小,水多又清,从来没有干枯的忧虑。河流过那么长的地方,这不下雨,那不下雨,总有下雨的地方,总有要流来的河水。浅水晒得温热,深水清凉。晒了一整天的石头,被风吹得干净。
坐在石板上,干脆顺势躺下去,但夏天不是躺下的季节,我们在河里还有那么多快活的事:抓鱼摸虾,戏水探险。转眼间,夕阳下山,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蝉不过叫了一季,就过完了一生;我们手指头的夏天还没数完,就从童年走到青年。
即使老天爷开玩笑,非要任性地热下去,我们还是这样熬着,等待夏天一场痛快淋漓的暴雨。闷热,闷热,直到乌云渐渐聚拢,风突然刮起,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硬硬地砸在地面上,一阵阵干燥的尘土四处飞溅,孩子们在雨中快乐地惊叫,乱蹦乱跳。瓢泼大雨,倾盆大雨,把干涸炙热的世界浇得透心凉。还有什么比暑热之后的暴雨更让人欣喜若狂。
雨停之后,所有的稻田都开始决口,那些被幸福冲昏了头的鱼,顺着田坎边的缺口往下游。顺便找个竹编的筐子,往缺口处一放,总有那么多肥肥的稻花鱼,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夏天更好的季节,无数的生命都在淋漓尽致地生长,白天纯阳饱绽,夜晚虫声清越,草木葳蕤,田野丰盈。
那时,我们还没有被空调囚禁在冰凉的房间里。
那时,远远的风,树木的阴凉,草木的湿气,地底的水润,我们的肌肤都能敏锐地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