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岁那年，同时失去了父母。不过我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在这之前的数年里，父母病弱的身体已拖累着我，让我几乎尝遍世间苦痛，以至于自己的贫穷或别人的冷眼，我都早已习惯了。家中只剩下了我与小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既是姐姐又是娘，但我还是没能管好小弟，他初中毕业后就不肯再读书，跟着一帮人外出打工去了。

不久后，有人向我提亲，说以后愿意帮我照顾小弟，直到他结婚娶妻，于是我就嫁了。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苦难的青春

我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当时我独自跑到屋后大哭一场，然后就回屋烧掉了所有的课本和厚厚一叠日记本。

红红的火光中，灰飞烟灭的还有我偷偷憧憬过的文学梦。从此，我什么农活都干，专心供小弟读书。

但小弟并不长进，父母去世时，他刚10岁多，成天只知道跟在一帮混世魔王般的孩子们后面，涎着脸，曲意迎合着他们，甚至以成为他们恶作剧的执行者为荣。我心里非常难受。

或许，在小弟年少的心里，认为武力可以让他出人头地，我知道他那种讨好卖乖的潜意识里，其实隐藏着深深的自卑。

初中一毕业，小弟再也不愿读书了，坚决要外出打工。我不让，他竟然以不吃不喝来威胁我，我只好由了他。

小弟走后，我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那两间风雨飘摇的老屋里，屋里更冷清了。

每天傍晚，我都坐在屋后一把破竹椅上望着天空发呆。那几乎是那段时间里日日雷同的情景。

嫁给向东

一天，村子里的一位远房亲戚过来串门。这可是件稀罕事。自从父母去世后，家里几乎没外人来过。远房亲戚在屋前屋后好一阵打量，又是一番唏嘘。我只充耳不闻。直到她转入正题——要给我说媒。

喋喋不休中，我只听见这样几句：“他家就娘俩。说好了，办事后，你小弟也一块过去。以后小弟盖房、结婚，他们家都帮衬着办。”我心中一愣，没等远房亲戚多劝，就一口应承了。

“你看着办吧，但有一点，小弟的事，黄口白牙，可不能反悔。”我知道自己无力再操持小弟的婚事，这可是个好机会，也可以了了父母在世时的心愿。这么多年来，家中物质贫乏，亲情欠缺，生活从没有对我大方过，我哪有资格谈论爱情，只要能帮我共同照应小弟，对方是歪瓜裂枣我也认了。

远房亲戚虽对我最后补上的这句话耿耿于怀，但毕竟有个顺汤顺水的结果，她不便发作，转身说：“我这就回话去。”

我没想到，我要嫁的向东竟是个好男人。他勤快、老实，又体贴人，面相长得又好。向东妈妈早年守寡，全靠向东起早贪黑地忙，家中还算殷实。

婚后，婆婆和向东就在朝南的厢房给小弟支了张床。

不久，得知我结婚了的小弟突然回来了，他也不客气，颇为安心地在向东家住下。但他还是经常不在家，只是隔三岔五地回来一下，蹭吃蹭喝地过上两日，再玩失踪。我担心他学坏，婆婆则宽慰我，“他还是个孩子，大了会收敛些，我们迟些再给他娶房厉害的媳妇管管他”。

我呵呵地笑了。自嫁过来，不单是小弟，我也有一种久违的温暖。

家中丢了钱

向东是村里拆迁队的队长，农忙时，一样的泥腿子；农闲时，就到城里接活干。一年下来，挣个数万元不成问题，这钱在农村含金量可高了。婚后没几个月，向东又要到市里做个小工程。这次他走的时候，带上了我的小弟。不指望小弟能赚多少钱，有个自己人看管着，我也觉得省心。

可没几日，小弟就回来了。他说毒日头晒得受不了。我听了就生气，可骂归骂，还是好鱼好肉地伺候着。小弟虽懒，但嘴甜，特黏我婆婆，哄得婆婆好生喜欢他，说：“算我多添了一个儿子。”说真的，婆婆此语一出，我的心头热乎乎的，有一种恍惚，仿佛我真的修来一个好妈妈。

好吃好喝两日后，小弟听了我的劝，又回工地上去了。

可小弟走的时间不长，我发觉婆婆总对我欲言又止。我也没往心里去，这么多年，我已不习惯去揣测别人的心思，别人说与不说，对我意义并不大。

一段时间后，向东带着小弟回来了。那时，我已怀孕数月，特能吃能睡，瞅着镜中的自己，我白胖圆润得连自己都满心欢喜。

一天，向东支支吾吾地对我说：“上次小弟回来，妈放在枕头套里的1000元钱没有了。崭新的10张，是准备给没出世的孙子的红包。你看，是否要问问小弟，他看见没有……”他话没说完，我就大喊起来：“为什么要问他！？”这是出于我的本能要护着小弟，我绝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我敏感的心再次受伤，原来，他还是把我和小弟当外人，这所有安逸的日子都只是假象。那天，我和向东第一次吵架。我发火的样子，把向东吓坏了。婆婆也过来道歉，连说自己老糊涂了，指不定放哪儿了。

其实说实在的，我的底气也不是太足，小弟我了解，自小就不长进。但要说偷钱这种毛病，我倒真没发现他有过。所以背地里，我问过小弟，可小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极了的样子，看得我心软，我更加坚定他是清白的。

没过两天，小弟又要外出。临走前，他说：“姐，姐夫他们都是好人，我也知道你疼我，这次，我非干个人样回来给你们看看。”

我流产了

小弟走了，家中的吵架也早已平息，但我和婆婆中间从此有了隔阂。我整天拉着脸，婆婆则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向东自然感到了家中的异样，他不满我的犟，几次好心地想要跟我谈谈。可我不理他，坚持要冷战到底。

一次，向东忍不住说我“脑筋也太拧了”。我一听，就扑上去揪住向东的衣服撕扯。那一刻，或许就是恼羞成怒了吧，越是性格不阳光的人，越是忌讳被人点破。向东让着我，我还不依不饶，结果不小心被脚边的小凳子绊倒。顿时，我就感觉不对劲，肚子坠痛，血开始顺着腿肚子往下流。向东吓坏了，抱着我大叫，迷糊中，我感觉到他双臂的颤抖。

等醒来时，我已在医院的病床上。婆婆和向东坐在病床边，低头无语。

孩子没了。

我用被子蒙头，咬紧牙关，将泪一次次地逼了回去。我恨婆婆，也恨向东，我觉得是因为他们，才没了孩子的。我还是不理他们。我是多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我要将自己所缺失的母爱，百倍地给孩子，我不会让孩子有任何的委屈。可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那天，我慢慢起床，准备上卫生间。走到门口，就听见婆婆跟我同一病房的一位病号的陪护说着话：“我媳妇可怜着呢，自小没了爹妈。这要是爹妈在世，还不心疼死了！唉，自打进家门，我就把她当作自个儿的女儿……这两天我可难受了。都怪我儿子，有多大的事啊！瞅不见自己的老婆有了吗？真是气死我了，孙子没了，媳妇又吃了大亏……”

我扶着墙，不知是进还是退，想到这几天婆婆对我还是那么好，我双腿抖得厉害。或许，真的是我太拧了？这次流产，我真的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出院时，我当着婆婆的面，平静地对向东说：“回去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我不想和你吵架了。”

向东咧嘴笑了。好久没见他笑，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婆婆看着我俩，忙说：“好了，好了，我们回家。”

婆婆走了

办完手续，向东搀着我慢慢在后面走，婆婆拎着一部分东西先到医院门口等车。可就在这时，一辆疾驰而过的货车碰倒了婆婆，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瞬间，我竟与婆婆阴阳两相隔。

爸妈去世、和向东吵架，甚至孩子没了，这些事发生时，我都没哭过。但这时，我竟然晕倒在婆婆身边。醒来后，我抱着向东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想起婆婆第一次见到我时，她用欣喜的目光打量我，拉着我的手，逢人就说：“我有女儿了。”结婚后，婆婆和我灶上灶下都有说有笑；我在田间地头干活时，婆婆又给我送茶送水；怀孕期间，婆婆多次夜间起来给我掖被子……我们母女一场，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孝敬她，没来得及给她添个孙子，甚至没来得及向她好好地道个歉。我喊着：“妈，你说过要好好地疼女儿的呀……”

两个月后，久无音讯的小弟突然回来了。不细瞧，我竟认不出他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小弟进门看见案几上婆婆的遗像愣住了，然后“哇”地放声大哭。我和向东好不容易劝住了小弟，小弟抽泣着说：“我对不起婆婆。”我们起疑，他才道出原委——

原来，小弟这两个月被人骗到南方做传销去了，要不是公安解救，至今还回不来。上次他走之前，因为买传销产品的钱不够，有一次到婆婆房间里坐时，他竟起了歹念，偷走了婆婆枕套里的1000元钱。他原想着回头赚了大钱，再回来双倍还给婆婆，哪知……

没想到事情竟有这样的因果，发生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因为我。我曾经一直认为生活薄待了我，便处处将敌视的屏障横梗在心间，为此，我错失了人世间最真实的温暖。

可如此惨痛的代价，我竟不知以何种方式来赎罪。看着向东，我竟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