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剑秀（河南鲁山）

麦子扬花季节，后院五爷家的老槐树撑开了硕大的花伞。和煦的春风裹着馥郁的花香缕缕飘来，浓浓的，浸透了人心。那年月，一家人谁也没心思去领受那花的芬芳，更何况那是五爷家的树。

我耐不住那花的诱惑，望着它，常常生出许多童年的欲望。我等待着，只要寻得时机，就溜进五爷家，攀上老槐，打它一篮子槐花，润润口里的涎水，塞饱饿得生荒的肚子，那会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我不知道我家和五爷家有多大冤仇，只知道两家人从不搭话，前后院间耸着一堵高高的院墙。断断续续听父亲讲过，五爷和我爷分家时结下了恨，爷爷临终时叮嘱过父亲，一辈子不能理五爷。父亲牢牢记着爷爷的话。母亲也时常附和着父亲向我们兄妹几个训诫，你五爷家的门不准你们蹬，他孬得很，和你爷抢家业，这都是他造孽，才落个无儿无女。

我不懂啥叫造孽，不过那年我十岁了，还真没蹬过五爷家的门。

终于有一天，我违背了父亲的意愿，生出狂胆，当然是为那诱人的槐花。

家里人都下田了，留我守门。我亲见五爷、五奶也出了门去，便带着篮子、竹棍翻过高墙，攀上槐树。槐针刺伤了小手，心里却漾开了笑，用竹棍上绑好的木钩，揽过一枝蓬松的槐花，麻利地往篮子里捋。正当我捋得起劲的时候，五爷、五奶回来了。我从树上滑下来，脊沟里汗津津的，第一次知道了做贼的狼狈。我低头等待着惩罚。五爷抬起手，我闭上眼，耳鼓在鸣叫。难熬的片刻过后，我没有听到呵斥，也没有挨那一掌。五爷用宽厚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慈祥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我抬头望着他，他那宽厚的脸上分明还流露着和蔼和亲昵。“我，再也不敢来了。”我嗫喏着。“不，你要常来。”五爷蹲下来，“叫五爷。”我不解地望着他，急于逃，就生涩地叫了一声。五爷五奶笑着，亲手帮我装满槐花，口中不停地说：“以后你常来，啊。”

从五爷家出来，已是收工时候，我急急溜出村子，又绕了大圈，从大路上走正门进了家。父亲看到我手里的一篮子槐花，没有责备我不守门，母亲也忙凑过来接过槐花，放在鼻尖上去闻，还下意识问道：“哪打的？”“河湾里。”我说漏了嘴，生产队的树是不让打的哟。但一家人似乎谁也没在意，更不细细盘问。于是，当晚我们一家就吃上了槐花馍，饱饱地尝够了槐花的甘甜。

从此，只要有机会，我就背着家人悄悄溜进五爷家，五奶给我吃烤红薯，吃烙饼。我寻到了童年的乐趣和福源，也寻到了无比渴望的温暖与幸福期。阳春天扯得悠悠长，日子总难挨，于是我就盼放学。放学后溜进五爷家，五奶总会为我留一碗温乎乎的面条。

有一天，五奶一下子给我两个烫手的槐花馍，我舍不得吃，我想起了饿得常常叫哭的小弟小妹。但我不敢拿回家，就把馍塞到寨墙上的芭茅墩下。等我放学领着两个小弟小妹去吃时，不料早已被鸡啄成了核桃般大，我伤心地抹泪，小弟小妹却喜得要命。

事情终于被父亲知道了。我看到了父亲严厉而又迟疑的目光，浑身有了几丝惊悸和猜测。晚饭后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压低声音说：“不让去，就不听！以后再去要小心，不要让别人知道了。”

我琢磨着父亲的话，胆子越发大起来。

五爷念过私塾，有满肚子的经文，还写得一手好字。我有了幸运。那年冬天，我跟着五爷学了不少东西，虽然这都是秘密行动，但五爷教得无私，我也学得认真。油灯下，五爷耐心地讲解，我知道了李白，杜甫；三寸竹毫，五爷手把手地教我临帖，我知道了柳公权、颜真卿。小学毕业那年，我已能背诵唐诗宋词近百首，楷字水平也基本上达到了五爷的要求。在那非常的年月里，我学到了书本上根本没有的知识。

初中毕业那年，我曾试着问五爷：这么近的情分，有啥疙瘩解不开啊？

五爷没有回答我，只是叹一声，家事过往，不提了。

我急忙转了话题，您对我这么好，怕是以后辜负了您。五爷捋着胡须，沉思良久，你能吃苦，长大后能有出息。指望你长大了把前后院的高墙拆掉，让你兄妹几个都叫我五爷，我就知足了。那时我不懂五爷话里的含义，只管点头保证。

后来，我真的“有出息”了，远离家门到县城求学，很少回家，父亲来信告诉我，五奶已谢世，是父亲领着家人下葬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兴奋异常，绕着操场跑了三圈。那年高考来临之际，我又忽然接到父亲的信，说五爷病危。我不顾紧张的复习，匆匆奔回家乡，首先走进五爷家。五爷的床前已围满了我们一家人。我唤了几声五爷，五爷慢慢地睁开眼睛，期待地看着我。我明白了五爷的心思，便仰头望父亲。父亲俯下身去，五叔，这孩子有出息全托了您的福，我把前后院的墙拆了吧。五爷听了面现红光，微微闭上了期许已久的双眼，脸上还留着深深的笑意……

每当槐花绽放的时节，我会约上几个兄妹到五爷五奶的坟茔上，奉上了几束洁白的槐花，并虔诚地跪在两位老人面前，呼唤几声五爷、五奶……

家事过往。九泉地下的两位老人永远不会孤独寂寞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