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吉祥“死亡”当天，自己并不知道。骨灰被侄子抱回湖南湘潭老家安葬时，他正在衡阳一个黑砖窑上出苦力，待遇是每天6支香烟。

2015年12月22日，马吉祥“去世”的第三年，58岁的他回到湘潭县白石镇谭家陇村家中。

在众人引导下，马吉祥去了他的墓地。墓地是座“豪宅”，围挡、栏杆、两头金色狮子，以及龙凤图案，让马吉祥特别满意。他跪在地上，对着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磕了几个头。

“马吉祥”的葬礼

2012年马吉祥的葬礼很隆重，由谭家陇村村主任陈湘平主持。马吉祥1957年出生后就有智力障碍，很长时间，依靠年迈的父母过活。双亲陆续离世后，照顾马吉祥的重担，落在他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身上，2009年马吉祥失踪了。

心急如焚的家人经过几年寻找，最终等来了马吉祥被“撞死”的消息。马吉祥属非正常“死亡”，按照当地风俗，他无法进入祖坟。马家人拿出几千元，单独给他修建了豪华墓地，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享一些清福。

马吉祥没子女，为他“送终”的任务落在他侄子头上。为表孝心，三个侄子和三个侄媳作为立碑人，名字都出现在墓碑上。墓碑上清晰刻着，马吉祥“殁于二〇一二年正月十六”。阳历2月7日。

整场葬礼的花销，全是从肇事者支付的15万元赔偿金中出的，“最后也没剩多少钱。”马吉祥的二嫂很介意外界说他们把赔偿金全分掉了。

葬礼结束后，宾客各自散去，村民很快忘记了这件事，除每年清明上坟扫墓外，马吉祥的名字少有人提及。

“户口早在2012年2月29日就注销了。”村党支书马明光说，他们之所以坚信马吉祥死了，是因为这个结果是衡山县交警大队依据DNA鉴定确认的。

家属曾去认尸

为证明自己，马吉祥除了叫出村主任陈湘平的名字外，还努力叫出不少其他村民的名字，他希望通过此方式得到认可。这让大家更害怕了，“他本来就智障，以前不见得能记清那么多人，现在怎么都记得？”

马吉祥的侄子则很快相信是叔叔回来了，因为两人互相叫出了只有彼此才懂的小名。

在马明光眼中，有智障的马吉祥日常生活并无大碍，也几乎没离开过白石镇，直到2009年12月26日失踪。马家人四处寻找无果后，村里只能按程序，将其作为失踪人口上报。2012年，“死讯”从距湘潭县不到100公里的衡山县传来。

马明光告诉记者，当年2月份，他们接到电话，说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时，发现被撞死的人疑似马吉祥。对方发来尸体照片，陈湘平觉得照片中的死者与马吉祥有几分相似，但不能确定。

之后，陈湘平、马明光与马吉祥的大哥、姐姐及一个邻居共5人赶到衡山县殡仪馆辨认尸体。由于害怕，马明光不敢直接查看尸体，他听马吉祥的大哥说，尸体脚上鞋子有点像，其他一些特征也很像。马吉祥的大哥在不久前因车祸去世，该说法便无法求证。同行的邻居表示：“看着身高和脸型有几分相似。”可尸体脸部因车祸致伤变形难以辨认。当天，谁都没敢确定尸体真实身份。

马吉祥的二哥马建军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和妻子在山东济南为儿子带小孩，两人回家后没看到尸体。不过，他们在交警队电脑上看了照片后说：“又有一点不像。”

无法确认尸体身份后，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委托湖南省天衡司法鉴定所，对尸体进行DNA鉴定，并分别采了尸体与马建军的血痕和血样。结论是：“不排除无名氏与马建军是同一父系的兄弟血缘关系。”

“按照交警认定，死者就是我叔叔。”马吉祥的侄子说，公安部门还下发通知，让他们必须在2012年3月9日前，办理尸体丧葬事宜。否则，将按有关规定处理。尸体直接在衡山当地火化了，马家人说，他们为这具尸体支付了在殡仪馆保存的费用、DNA鉴定费用和火化等费用，这些钱也是从15万元赔偿金里拿出的。马家人认为：“正是因为DNA鉴定，他们对于死者身份才毫不怀疑。”

“亡”者归来

去年12月22日，马吉祥的二嫂接到村干部电话：“马吉祥回来了！”之后不久，镇干部与村干部把马吉祥带回了村子。马吉祥与见到的每位村民打招呼，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他走进离开了6年的家。

马吉祥家是座老宅，外墙常年用木头顶着，已无法居住。他只能站在二嫂家院子里，接受村民的围观。不远处，“他”的墓地周围，不少野草正在摇曳。

村、镇干部将马吉祥安排进了白石镇中心敬老院。因为户籍已注销，马吉祥在敬老院仍是“黑户”。马吉祥在敬老院享受的是全免费服务，每月还能领到70元钱，他对现在的一切很满足。

记者在与其交流中发现，他疑似是被不法分子卖到了黑砖窑打工。“每天就是在砖窑里铲土、搬砖。”马吉祥说，每天只管些食物和香烟，随着他年龄越来越大，无法再干重活，窑主将他扔到衡阳市区大街上流浪。他游荡到衡阳中心汽车站附近时，有好心人报了警，长湖派出所民警将他送到衡阳市救助站。在救助站，马吉祥能准确说出自己的身份证地址：湘潭县白石镇谭家陇村新龙村民组。凭着这个信息，救助站联系上了谭家陇村村干部。尽管不相信，但村干部马明光和陈湘平还是被要求去领人。

最终，他们见到了活着的马吉祥。

那场车祸

“马吉祥”怎么死的？村干部将这个问题，抛给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

事故责任认定书显示，2012年2月7日22点40分，户口地址在湘潭县青山桥镇的杨志光驾驶一辆鄂牌面包车，由白果镇往衡山县城方向行驶，途经衡山县岭坡乡太平村毛坪组路段时，撞到了横穿马路的“马吉祥”，“马吉祥”当场死亡。

记者欲通过杨志光当年在交警大队留下的手机号联系他，但对方未接听，短信也没回复。

杨志光撞上“马吉祥”20多分钟后，两名交警和两名法医赶到现场。当时的办案民警称，死者躺在马路中间，没有身份证，除一个破旧的编织袋外，别无他物。在民警记忆中，尸体无法完全辨认清楚。衡山警方在《衡阳日报》发布了认尸公告，还在衡山县城大街上张贴了认尸启事。启事称“死者约160cm，体型偏瘦，瓜子脸，黑色短发，年龄55岁”，这些特征与马吉祥较为相似。

按照警方介绍，他们走访群众过程中，有人反映尸体“和湘潭前几年失踪的马吉祥很像。”根据这一线索，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民警与湘潭县方面取得联系。

马家人立刻赶到衡山县辨认尸体。他们坚称当时不能肯定尸体身份。衡山交警则称：“马吉祥家人说是嘴唇和鼻子都像。”对尸体初步认定出现差异后，衡山县警方委托司法鉴定所对尸体和马吉祥的二哥进行DNA鉴定。几天后，警方凭着鉴定结论，将尸体身份确定为马吉祥，并以此做出道路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两人负同等责任。

DNA定案质疑

记者调查发现，这份DNA鉴定充满争议。当时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送往司法鉴定所做的是“兄弟血缘亲权鉴定”，并非精确度更高的“常染色体鉴定”。鉴定人殷照初说，“常染色体鉴定”需要有父母样本，当时马吉祥的父母都已去世，“‘兄弟血缘亲权鉴定’当作定案依据又有问题。”殷照初称：“鉴定结论是说了不排除，可不是绝对。”

当时还有个缺陷是，国内对于这项鉴定并没有技术规范，司法鉴定机构多依据业界共识或自行认可的方法。2014年，司法部鉴定管理局才发布《生物学全同胞关系鉴定实施规范》。这项技术规范主要适用于在双亲皆无的情况下，甄别生物学全同胞与无关个体的关系。

殷照初表示，当时对无名尸体与马建军进行的是Y染色体鉴定，“同一个老祖宗，只要是男性，都有这个Y染色体，范围非常广，并不能直接证明兄弟关系。”殷照初解释道。

另外，鉴定报告还注明，无名氏与马建军只具有相同基因型。“明明写着不能依据鉴定认定身份。”殷照初说，但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仍根据结论进行结案。

一位经验丰富的法医告诉记者，除鉴定血液外，还可以鉴定尸体的指纹、肋骨和牙齿等，前提是必须有比对识别对象，“父母是最精确的，父母都去世的话就非常麻烦。如果始终无法确定尸体身份，警方必须按照无名尸体处理程序进行处理，不能为了破案而草草结案。”这位法医说。

实际上，马吉祥事件背后暴露出我国在无名尸体处理上面临的难题。《殡葬管理条例》中没有涉及无名尸体的具体处理程序和方式。在地方性法规中，有的根据实际需要增加了相关内容，有的仍然是空白。

目前，衡山县警方称他们在办案程序上没任何问题，但面对马吉祥回来的事实，警方并没正面回应。

记者获悉，几个月下来，衡山县警方只向上级部门及政法委递交了一份情况说明。至于死者身份认定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目前还没结论。（法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