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河南平顶山）

父亲老了。

五一节去沙河玩，到岸边了父亲却不肯下车。清清的河水在不到50米远的地方，水中的柳树和杨树与岸上根对根倒影，笑逐颜开地晃动在水面上。沙丘泥岸，青草茂堂堂的，跟他当年在南坑边儿蘸水磨镰割油菜的时候一模一样，可这一切对父亲竟然失去了诱惑。弟弟取出备好的折叠椅，放在离车不远的杨树荫里，说大老远来了，坐树底下让风刮刮比坐车里舒服。父亲这才听话地过去坐下，眯眼看向对岸的羊群和村庄。我知道他糟糕的视力根本看不到，不过那些寻常的村庄就在他心里长着呢，树是树，房是房，菜园是菜园。那些牛啊羊啊还有鸡子鸭子猪啊狗的，全都在他心间活蹦乱跳。

幸得母亲的身体和心情都好，跟着孙子孙女早跑水边去了，一边抬手抿着被风刮乱的鬓发，一边笑眯眯地和孩子们说话。不用听我也知道，那是祖辈相传的老话，指景点物，绵延着久远的亲情，一眼看不透……

一匹高头大白马，亮毛长鬃，碗大的四蹄桅杆似的腿，就在父亲身后不远的路上，拉一辆配饰漂亮的轿子车，跑起来跟英国女王的座驾似的，又矜持又威风。我想请两位老人坐一回，父亲来精神了，母亲一如既往地不想让花钱，父亲坐上车好半天，她老人家才被小孙女连扶带拉地请到车上。

坐两圈儿拍了照下来，父亲说：这轿子车怪好看，可惜是一匹马拉的。我小时候咱家日子舒坦，你姑奶们回来走亲戚，轿子车有三匹马拉的，有两匹骡子拉的，还有一匹驾辕一匹拉梢的。最穷的才坐一匹马拉的轿子车，千金小姐为啥叫千金小姐？就得坐骡马轿子车。后来曲家遭土匪烧房子拉票儿祸害穷了，女眷们走亲戚只能坐牛车。扎好车棚，搭上棚布挂上帘儿，可两头牛拉的车也比不上一匹骡子拉的轿子车气派……

老父亲极聪明，说他有过目不忘过耳铭心之才一点也不夸张。我听他说家族里的往事，具体到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族人们来来往往，从民国元年直到新中国成立。父亲小名讳“汉臣”——远祖曲端名标宋史：抗北辽拒西夏，为文，能诗能琴；为武，飞鸽点兵，百战百胜，40岁遭奸人陷害死于冤狱，昭雪后追封大将军。曲端原籍在今宁夏原州区，他在四川遇害后，夫人带着8个儿子避难到唐河，世世代代耕读传家，遵老夫人之命，只读诗书不为官。我父亲名讳“汉臣”，其中蕴涵着血脉里深远的家国情怀和矢志不渝的民族气节。

想我华夏，百年战乱，废墟之上，一贫如洗！百姓家无隔夜粮不算，更可悲，匪患天灾连番蹂躏，人褴褛心也褴褛。苟且，潦草，得过且过，积贫积弱更积聚了人的昏庸残暴和恃强凌弱的奴性。我的父亲虽出身于书香门第，两岁丧父，只读过三年多私塾，穷病交迫大半辈子，却改不了真诚纯朴的基因，到最后，他唯一的财富是善良到懦弱……

如今儿女们出息了，父亲却老了。终于闲下来，我想请他说说家族旧事。年近鲐背的老人说起话来免不了重复错乱，两代人参照着，断断续续记下四五万字。原想就这么多了，不料那天午饭时说起几件旧家具，父亲兴致来了：“咱家那两张木床，一张是你老奶（曾祖母）的陪嫁，我跟你妈成亲的时候，才抬过来的。另外一张是你奶的陪嫁，你爷死得早，你奶这张床不能传给晚辈。你老奶娘家是大财主，陪送好，她的大立柜因为涨大水房倒屋塌，临时搭的草庵放不下，就卖给北庄的亲戚，让他们当嫁妆陪送闺女了。还有一台织布机，搁院里风吹雨淋漆都脱了，你老爷看着可惜，就对你奶说：‘李姑娘，你好织布，拉七里井去吧。’你爷去世后，我跟着你奶住在七里井你舅爷家……”

原来不是父亲说不囫囵了，是我问得不到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