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晨1时10分,著名作家、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钱钟书夫人杨绛先生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享年105岁。中国社会科学院、人民文学出版社对这一消息进行了确认。
“先生”这个称呼,放在女人身上,带着浓浓的民国味道。
与“普通男人”也能被称为先生不一样,能被称为“先生”的女人都不是普通人,要有大学问,有风骨,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杨绛先生105岁,这也是中国近现代史的百年。她出生的时候,还是清宣统三年,清王朝的尾声。1岁时,是中华民国元年。38岁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55岁时,“文化大革命”爆发。她和林徽因是同时代的才女。
“遇见她前从没想过结婚,遇见她后从没想过和别人结婚”——她与钱钟书童话般的爱情,甚至让后人忽略了她作为翻译家、文学家、戏剧家的才华。
深受父亲影响
杨绛,本名杨季康,出生在1911年7月17日的北京,3岁时回到故乡无锡。杨家是江苏无锡当地有名的知识分子家庭。这和同为无锡人的钱钟书家差不多,钱钟书的父亲是文史大家。
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是维新派,美国大学的法学硕士。父亲对杨绛特别钟爱,因为她极为聪明,且爱好读书学习。杨家是新式家庭,没有一点重男轻女。杨绛嫁给钱钟书以后,他的父亲有一次说:“钱家倒很奢侈,我花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就给你们钱家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
杨绛曾说,她是受父母师长的影响,由淘气转向好学的。“爸爸说话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报》评论一篇接一篇,浩气冲天,掷地有声。我佩服又好奇,请教秘诀,爸爸说:哪有什么秘诀,多读书,读好书罢了。”
“我学他们的样,找父亲的藏书来读,果然有趣,从此好读书,读好书入迷。”
她给自己起的笔名是“绛”,来自“季康”的吞音。戏剧创作让杨绛早早成名,别人介绍钱钟书时都说“这是杨绛的丈夫”。承袭父亲,杨绛对独立和自由的追寻不仅仅表现在日本侵华时期。她说,有时“我这也忍,那也忍,无非为了保持内心的自由,内心的平静……含忍是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学会含忍”。
“文化大革命”时,杨绛和钱钟书都被揪出来批斗。忍受抄家、批斗、羞辱、剃阴阳头等种种折磨。年近60岁时,她被下放至干校,让她去打扫厕所,她就把厕所擦得极其干净。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马桶上看书。“文革”期间,钱钟书完成了古籍评论著作《管锥编》,杨绛完成了西班牙著作《堂吉诃德》的中文翻译。从干校回来8年后,进入晚年的杨绛写了《干校六记》,记录了干校日常生活的点滴。写了长篇小说《洗澡》,讲述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经历的第一次思想改造,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一生追随夫君
杨绛最出名的身份是钱钟书的妻子。
钱钟书的天分、才学过人,成就也过人,以至于谦虚都多此一举。杨绛曾转述新中国成立前曾任故宫博物院领导的徐森玉的话:如默存(钱钟书,字默存)者“二百年三百年一见”。
除了钱钟书,杨绛的生活圈中还有很多“名人”。清华求学时,朱自清曾是她的任课老师,对她的写作赞赏有加。钱钟书还没写出《围城》时,夏衍大赞杨绛的戏剧作品。
林徽因曾是杨绛夫妇的邻居。钱钟书在清华工作的时候,养过一只聪明的小猫。小猫长大后,经常和邻居林徽因家的一只名为“爱的焦点”的小猫打架。每到半夜两猫打架的时候,不管多冷,钱钟书就急忙拿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长竹竿,帮自己的小猫打架。
费孝通是在杨绛的感情故事中经常出现的角色。这位社会学、人类学殿堂级人物,没有追求到杨绛。为此,他到清华大学找杨绛“吵架”,认为自己更有资格做杨绛的男朋友,因为他们已做了多年的朋友。费孝通和杨绛在中学和大学都同班,他当然不服气。
1932年,21岁的杨绛来到清华当借读生,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与钱钟书相遇。青布大褂、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这是钱钟书给杨绛的第一印象,杨绛形容第一眼的钱钟书,眉宇间“蔚然而深秀”。
1942年,杨绛创作了话剧《称心如意》,在戏院上演后,一鸣惊人,迅速走红。但杨绛一生追随钱钟书,甘愿站在丈夫身后。杨绛曾说,她把钱钟书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价值。但她的才情并没被婚姻淹没,也没被才子丈夫忽视。
钱钟书的名作《围城》1989年将要搬上银幕前,杨绛为表达主题写了两句话:“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杨绛曾解释,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围城”的含义,不仅指方鸿渐的婚姻,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就是对自己处境的不满。
钱钟书很赞同杨绛的概括和解析,觉得这个关键词“实获我心”。
早在1946年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出版后,钱钟书就在自留的样书上写下:“赠予杨季康,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钱钟书还说杨绛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杨绛曾自己写文章说,她的“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
她说,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常使她感到人生实苦,“但苦虽苦,也很有意思,钱钟书承认他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大事也很成功。”
许多年前,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把它念给钱钟书听,钱当即回说“我和他一样”,杨绛答:“我也一样。”
这段话广为流传,他们的爱情被看成天作之合,成就彼此,像童话一样完美。
平生只想“做做学问”
实际上,苦难也伴随了杨绛夫妇一生。外辱内乱、颠沛流离、亲人离散……整个20世纪知识分子该赶上的境遇他们都赶上了。
1997年,被杨绛称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爱女钱瑗去世。一年后,钱钟书去世。此时杨绛年近90岁。
杨绛开始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以逃避失去亲人的痛苦。
由钱钟书和杨绛的作品收入所得,2001年建立了“好读书奖学金”,设在夫妇二人的母校清华大学。
2003年,《我们仨》出版。2007年,杨绛96岁,出版《走到人生边上》。这本书是关于自己对于命运、人生、生死、灵与肉、鬼与神等根本问题的思考。
步入百岁的杨绛,显出智者的仙骨。媒体配图的照片上,她总是银色的短发光滑地背在脑后,有时带个黑卡子,面庞有些消瘦,很白,爬满皱纹,一脸祥和。
百岁生日之际,杨绛曾接受了一家媒体的问答,但是以笔谈的形式。
回答“什么是您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杨绛说:“我觉得在艰难忧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质,是肯吃苦。因为艰苦孕育智慧;没有经过艰难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么坎坷。有了亲身经验,才能变得聪明能干。
我的‘向上之气’来自信仰,对文化的信仰,对人性的信赖。总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说的:有念想。”
她由此举例,“文革”中自己仍然坚信“人性并未泯灭,乌云镶着金边”。确信“灾难性的‘文革’时间再长,也必以失败告终,这个被颠倒了的世界定会重新颠倒过来”。
在这篇问答结尾处,杨绛说:“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杨绛曾对人讲起,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我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我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她说,钟书说她“没有大的志气,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