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敏

由于职业的缘故，我时不时得以坐在讲台上。即时出题也不怕，一二三四五说上两个小时不是难事。可说着说着，难免心虚。比如说新闻、说作文、说散文，面对数十人百多人滔滔不绝之后，扪心自问，“说心里话”，你能轻易做到吗？答案是：不能。不能的原因有很多，重要的只一条，那就是让市井生活里的种种，水打石头一样淌过内心，让来来往往的人事和物件发出自己的声响，岂止是难，简直难如上青天！

退出职场后，想要安安心心回归平淡，写点自己想写的，却发现，手生得几乎无从写起了。

阻碍是什么？拣重要的，一是坐在讲台上下不来，二是误用知识和才气。坐在讲台上是给人看的，即便过了搔首弄姿的年龄，偶尔还能拿出自己的糗事开开涮，自我调侃一番，骨子里也免不了沾沾自喜的小家子气。至于知识和才气的误用，坦白说，书，读过那么几本，灵气嘛，也有那么一点点，若是将它们流注指尖，在一亩三分地里拱几个菜畦，种几垄香葱韭菜西红柿，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倘若我一时糊涂，将这几丝几缕舞成水袖，后果不用想，肯定死得很难看。有些大道理，心里知道就行了，用不着时不时拿出来摇得叮当响，跟卖大力丸似的。至于才气嘛，不过是上天在生命里多加了一味料儿，玫瑰花有，油菜花也有，再香，不结籽儿也是白搭……

如果再说一条，那就是无论生活还是写作，有个度数极难把握。它就像黄金分割线，稍有偏离，便将美人变成丑妇。就说做家务这件最简单的事吧，有洁癖或是过分沉浸，将日常的擦擦抹抹洗洗涮涮变成寡妇撒了捡、捡了撒的罗汉钱，那就本末倒置了。反过来，若是把一日三餐的重复操劳当成苦役，一边干，一边抱怨不休，人又会变成搓洗生活的肥皂，日复一日把自己白白消磨了。认同了这家常的琐碎，且干且享有它充盈在生活里的滋味儿，一边听着音乐，手起手落，不大会儿整出一室安然来，这境界，几人曾有过？写文章也是如此，太没功利心，连发表的欲望都没有，再大的天才也会沉寂。可功利心太重，又保不住被虚名儿诱拐了去，忘了初心，哪还会有真心？没有了真心，写再多也是瞎话废话，就像一堆泡沫塑料，码得等身高又怎么样？枉费了自己的生命，还把环境也污染了。素心人，真心话，还得有境界，有深度，不经它千难万难，能生出这样的大好作物吗？

我不是作家，充其量，我只是一个在文学殿堂外徘徊的文学爱好者。这是真心话。我甚至连好读者都不是，因为我读书时常常被实用的功利心所左右，鲜少慢读与闲读。记得冯骥才说过：“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迹，应是书桌下边，水泥地面上那两个被自己的双足磨成的浅坑。我的时光只有被安顿在这里，它才不会消失，而被我转化成一个个独异又鲜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可我还没摸到门框呢，一脸沧桑两鬓霜，人生就到了这般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