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那两把椅子,是爹用槐木做的。小的矮的,是爹专门给他做的,大的高的,是爹用来自己坐的。那年,他八岁。那时,爹是村里的木匠。
爹不忙时,就把两把椅子搬到院子里的枣树底下,爹坐高的,他呢,当然坐矮的。他总缠着爹,让爹坐矮的,自己却爬到那把高椅子上去。那把矮椅子,爹坐不下,只坐上了半个屁股。而他却在高椅子上晃悠着小胖腿,看着爹坐着半个屁股的样子,咯咯笑。
更多的时候,爹坐在高椅子上,他从矮椅子上爬过去,坐在爹腿上。爹低头亲他,胡子扎着了他的脸,他大声抗议。娘在身边做着针线活,看着这爷儿俩,微微笑着。
不再坐那把矮椅子,是在他读初中以后。他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在家那天,做完作业,他就去找村里的伙伴们疯玩。爹在外面忙着给人做家具。只有晚上吃饭时,爷儿俩才能坐在一块儿。如果是夏天,吃过晚饭,爹就将两把椅子搬到枣树底下,喊他坐,可他并不听,扭头跑出院子,去找伙伴们了。
后来,他上了大学、找了工作、结了婚,在城市定居下来。很少回乡下老家,只有在春节时回去。有时娘想他了,打电话问他啥时候回家。他说,等忙完这阵后,就回去。但是忙完这事,还有新的事要忙,所以答应娘的事,大都食言了。
娘有时在电话里会说,爹经常把那两把椅子搬到枣树底下,一坐就是大半天。——那时,忙碌了大半辈子的爹,已经不忙了。农村人做家具的少了,大都到镇上家具店去买,省事,式样新。爹曾经引以为傲的锛、锯、墨斗,一年也就用两三次。
爹和娘其实并不缺钱,他每月都寄钱回去。娘说,家里不缺钱,爹和娘就是盼着他能多回去。他嗯嗯应着。
春节回家的那些天,是爹和娘最高兴的日子。中午要是不忙,天暖和,爹就把那两把椅子搬到枣树底下,坐在那把高椅子上晒太阳。那把他小时候坐过的矮椅子,空着。因为他没空坐,他要找村里当年的伙伴们,还要参加小学、中学同学的聚会……很忙。再说,那把矮椅子那么小,恐怕他半个屁股也坐不上去。
一年又一年,日子水一样流去。
那年秋天,爹害了一场大病,住了医院,他赶回去伺候。出院后的爹瘦瘦小小,走路颤颤巍巍,神志有些不清了。天气好时,他和娘把那两把椅子搬到枣树底下,让爹晒太阳。那把高椅子,爹已经很难坐上去。那把矮椅子,正合适,正好能塞进爹的身体。
很多时候,他坐在那把高椅子上,俯下身子靠近爹,说着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但坐在矮椅子上的爹,并不答话,只是咧着嘴、流着口水,将迷茫的目光,投向他永远也无法看到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