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闫铭汭

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想起外婆了。

如果不是姐姐出嫁时被大人们提起，我想还会忘记她再久一些。人好像总是这样，擅长遗忘跟告别——比起耗费时间跟精力去维系一段感情，挥手告别仿佛再简单不过。

外婆走时88岁，算是喜丧。大舅告诫我们，外婆出殡那天，不要哭得太悲伤。葬礼上，大舅跟妈妈忍着充血通红的眼睛，一一应对着前来哀悼的宾客。我蹲在外婆的旧屋里，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真是奇怪啊，外婆还在的时候，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可现在外婆走了，却有这么多人为她难过。

姐姐瞪大眼睛，趴在小木板上哭得呜呜哇哇，我戳了戳她的肩膀，想让她哭小声点，省得事后被大舅骂，可她却气冲冲地将我推到一旁，小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不哭？外婆从小养你到大，你为什么不难过？”她斜着眼睛看我，肯定地补充道：“爸妈说得对，你就是个坏孩子。”

“我不是坏孩子！”我愤怒地冲上去，抓住她的小辫子，想让她给我道歉。姐姐惊讶地看着我，她大概也想不到，平日里沉默寡言、一直毫无存在感的妹妹居然有一天会对她作出这样的举动。愣了几秒后，她扯着嗓子号啕大哭，很快，邻屋的爸爸妈妈迅速跑来。我最终也没等来姐姐的道歉，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被爸爸妈妈又一次关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左侧有一个小小的天窗，从里面望出去，能看到远处山上的星星。我知道，这是外婆留给我的礼物。

小时候，我便被父母送到了外婆家。外婆告诉我，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忙，没有办法更好地照顾我。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可以理所应当地留在爸爸妈妈身边。记得有一年过年，爸妈带着姐姐来到外婆家，我开心地捧着新发的奖状，想要给他们展示我这一年的进步，我甚至提前一星期排练好了所有要说的话，用我那张不善言辞的嘴磕磕巴巴地练了一遍又一遍。我想，我会得到跟姐姐同样的鼓励。可妈妈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就好像那张对我来说珍贵无比的奖状是随处可见的小玩意一样。爸爸在一旁笑道：“你这东西，你姐姐已经贴得满墙都是了。”“囡囡也有一墙呢。”外婆把我拉进怀里，声音提高了两个度，震得我忍不住眼眶发红。

时间就像芦苇一样飞速增长，等它哗啦啦地覆盖一整片芦苇荡时，我也终于背起了小书包。那天，外婆第一次没有送我上学——她恹恹地躺在床上，喉咙像是藏了一个老旧腐朽的机器，不断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每次都让我听得心惊胆战，生怕那机器有天会割开她的喉咙冲出来。我看见外婆咳得发白的脸，以及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那染血的手帕，吓得几乎晕厥过去，哭着扒拉外婆的脸，企图找到一个突破口，把那折磨人的机器揪出来。外婆扯着嘴角，笑得艰难，说话也成了很困难的事情。

没过多久，爸妈就回来了，他们神色凝重地带着外婆去了镇上的医院。再然后，他们便收拾行囊准备带我跟外婆一起回城。那天，我故意忽略爸妈神色哀伤的脸，心里窃喜着，若去了城里的大医院也是好的，那里有着会变魔法的医生，他们一定会把藏在外婆喉咙里的大机器变没，让外婆恢复健康。

去城里的前一晚，外婆搂着我躺在小黑屋里。屋里寂静漆黑得吓人，我往外婆怀里躲了又躲。记忆中，那双布满茧子的手轻轻覆上我的脸，外婆嘶哑微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囡囡，从这扇窗望去能看到远处的山，到处都是星星和萤火虫。”

我抬起头，看到左侧那扇小小的窗户，透着零星的微光。

“外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那里呀？”

“等囡囡长大了，就能去了。外婆先去探探路，给我们囡囡建个大房子。”

我抬起手，想去摸一摸外婆的脸，却摸得满手湿润。我想外婆也是舍不得我的，我会快点长大，然后去山的那边找她，我们会住进一个又大又温暖的房子。只要有她，那里就是我的家。

后来，很多人都说外婆不在了，可我坚定不移地相信，外婆除掉了那个藏在她喉咙里的烦人机器，她悄悄背上行囊去了山的那边——她把秘密留在了小黑屋的窗子里，只有我和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