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永刚
乡间是野草的天下,也是中草药的宝库。那些走进李时珍《本草纲目》的诸多草药,不少都是寻常可见的野花野草,譬如被誉为“百草之王、纯阳之草”的艾草。艾草也被人称作艾蒿,或者直接叫艾,名字像极了乡村女孩的小名,清雅素朴,带着泥土芳香。
吾乡高高低低众多草木中,艾最有灵性,气味也最香浓,特立独行的高洁品性,不舍不弃的执着坚守,只为等待人间的深情召唤,赴一场五月端午的盛典,带着救赎使命,挥发最佳药性,升腾蓬勃阳气,拯救苍生,医人性命。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是平顶山地区的民间习俗。农历五月,初夏清浅,生长在荒野中的艾,在微醺的风中走向成熟,那抹挟裹着药味的清冽之香,是这个季节特有的气息,穿村入巷,登堂入室,温暖一村庄的生灵。
端午节一大早,祖父起五更下到沙河滩,赶在日头没有出来之前,割一捆沾着露水的艾,这是代代相传的习俗,也是懂艾知艾的结果。缺医少药的年代,庄稼人深谙“偏方治大病”的古训,也熟稔各种中草药的习性。艾叶沾露,一夜沁润,此时的艾香最浓郁,品质也最优。祖母挑出几枝艾,插在大门和堂屋的门楣之上,有了青艾的搭配,斑驳陈旧的素朴木门一下子亮堂明丽了许多,一家老小出来进去,便有丝丝缕缕的草木清香荡漾鼻尖、盈袖入怀。
剩下那些艾,要及时阴干。捆好的捆儿,也不用解,有风有日头,直接靠在墙根处晾晒。艾很容易阴干,艾香也不会散发,仍然留在茎叶之中,宛如刚刚割下来一般,药效极佳。
阴干后的艾,被庄稼人拾掇好,系上绳,挂在屋檐下,扔到浮棚上,随用随取,倒也方便。即便到了秋冬季节,叶子枯槁了,浓烈的艾香仍挥之不散。有人嫌整棵艾太长,不好保存,切成小段,便于盛放。也有人直接捋下艾叶,装袋备用,光溜溜的艾秆,则弃之不要,填灶膛里烧锅。长长短短的艾,用途各有不同,整棵艾多用于夏日驱蚊,截段后常被用来熬取艾水,细碎艾叶则适于制作艾条。
旧时乡间,房前屋后,杂草丛生,易孳生蚊虫。夏日夜晚,树下纳凉,蚊子嗡嗡乱飞,冷不丁咬人一口。那时候物质匮乏,没有花露水,没有电蚊拍,连蚊香也没有,庄稼人对抗蚊虫的利器,除了手中的蒲扇,便是一把艾了。蒲扇是个好东西,能扇风,还能赶蚊。不过,啪啪拍得山响,只是驱赶吓唬而已,没有多大杀伤力。夏夜驱蚊,艾是天然的蚊香,也是蚊虫的克星,相当于草木中的“化学武器”。幼时在乡村生活,门前有片空地,中间是用废弃碾盘垒成的石桌,周边散落着几棵大树。夏日天长,喝罢汤,乡邻摇着扇子,聚到树下纳凉,坐的坐,站的站,喷喷空儿、拍拍话儿,排遣一天的劳累和生活的单调。
有时候,没有一丝风,树梢都不动,而越是闷热,蚊子就越多。祖父在黑暗中摸索着,卷根纸烟,吸上两口,对我说:“刚,你去东屋,找几棵艾点点,撵撵蚊子。”我取来几枝,合成一束,握在手里,凑到祖父跟前,点燃后,高高举起,来回挥舞,一直等到艾束燃尽,方才掷于地上。艾烟袅袅,一番熏燎,不知有多少逃脱不及的蚊子,命丧其中。那些侥幸冲出重围的蚊子,虽然捡了条命,也都逃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一步。早些年,乡间没有蚊帐,农家土坯房后墙又没有开窗,夏日夜晚,不少人嫌屋里憋闷,喜欢在外露天睡觉。每晚临睡前,祖母总是在我睡的软床儿旁,燃上两枝艾,艾草青烟,丝丝缕缕,保我一夜不被蚊虫叮咬。
乡谚说:没有烧锅柴,也有两把艾。百草入药,有的越新鲜越好,有些则是陈的好,艾属于后者。老话说得好:“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作为纯阳之性、阳刚之体,头年的新艾,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火气旺盛;陈艾则不同,在岁月的不断磨砺中,滤掉了火气,留下了温和,成就了品质。
老日子里的村庄,哪个村妇身怀六甲,陈艾是家中必备之物。待婴儿降生人世,艾水洗身,有益健康。新生儿肌肤娇嫩,吹弹可破,不可直接放入盆中洗浴,需一人抱着赤条条的婴孩,另一人手拿棉花团或细软棉布,蘸着浓浓艾水,擦拭身上污浊。为新生儿洗浴之人,多是其祖母,手中的温润棉花一次次在孩子身上游走,嘴里一遍遍祈祷着安康。
艾香氤氲,水雾缭绕,昏黄暗淡的土屋里,弥漫着添丁进口的祥和。小生命在啼哭中降临于世,艾是第一个拥抱婴儿的人间草木,顺着肌肤,浸入体内,走进骨髓,疏通脉络。
艾草于我,有救命大恩。听母亲说,1977年农历八月,村前的沙河发大水,把河滩上种的秋庄稼全淹了。水退下去一些,高秆的秫秫、玉米露出了穗。父亲在外教书,没有回来,母亲和祖父祖母蹚着齐腰深的水,到地里掰玉米。怀着7个月身孕的母亲挺着肚子,在水里掰下玉米,丢到水上漂浮的木盆里,等装满了,再一趟趟运至岸上。
母亲回忆说,她也记不清那天下午在水里到底泡了多长时间,肚子开始拧着劲儿疼,身上一阵阵发冷。母亲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出水上岸,祖父拉着架子车,送母亲回了家。
为母亲接生的是东隔壁的毛姥姥,她见母亲浑身上下湿透,惊诧之余,忙问咋回事。得知下水捞庄稼,泡了大半天,性情温和的老人一下子怒了,指着祖父祖母的鼻子呵斥:真是两个二百五,几棵庄稼主贵还是两条人命主贵?要是孩子大人有个啥好歹,往后去日子咋过哩。
从母亲回到家里,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生下我,毛姥姥跟脚不离,一直守在母亲身边。我生下来,只有三斤多,筷子一般长,不会哭,呼吸也很微弱,呼吸门儿(方言,即囟门)一会儿动一会儿不动。天大亮,毛姥姥的看家本领用尽了,我仍是头不抬眼不睁,一声也不哭。
毛姥姥忙活了一整夜,连口水也没喝,站都站不稳。母亲不忍心再烦劳她,狠下心对祖母说,娘,孩子怕是活不成了,让俺爹装箩头里扔到后山上去吧。祖母愣怔一下,抹着眼泪,转身出去了。毛姥姥走过来,宽慰母亲,瞎胡说,孩子还没有到扔哩时候。你瞅瞅,灌到嘴里一勺水,顺顺当当咽下去了。老人在我母亲面前,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也就是此时,毛姥姥用手猛地拍了一下额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忙吩咐身边的四奶奶赶紧出去找些陈艾,煮半锅水,倒盆里凉一凉端过来。不多时,四奶奶端着一盆艾水进屋了。毛姥姥试试水温正好,就拿块棉布沾湿,反复在我身上擦拭。
她们几个轮流擦拭了半个时辰,奇迹出现了,我的眼睁开了,众人大喜。真正的惊喜还在后头,从我嘴里发出了一声不知在肚里憋了多久的长长啼哭。
许多年后,我已经长大成人,有了一双儿女,母亲向我述说起当年那一幕情景,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喜交加。母亲对我说,活了大半辈子,听到的响声多了,哪个也没有你落地后第一腔哭声好听,你一哭不当紧,把我丢了的魂又叫回来了。
在吾乡,老人过世,入殓前,儿女要用温热艾水,为老人净身。那是儿女对父母最后一次尽孝道,从此以后,天人两隔。
艾者,爱也。生命起始,艾像一位传递爱心的使者,张开柔弱臂膀,敞开母性胸怀,热扑扑迎接每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生命终点,艾如站在村头眺望的老人,拄着拐杖,含着浊泪,为远行的孩子再送上一程。
来也艾,去也艾,一株再寻常不过的草本植物,与人结下了一生扯不断的缘分,血脉相连,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