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占才

凤凰涅槃，点燃香木，投火自焚。烈火之中，重获新生，羽更丰，音更脆，飞得也更高。然其涅槃，仅传说矣。而花瓷的涅槃，乃人间奇迹。

龙年春节之后，有缘再到鲁山花瓷作坊与展馆探看，但观琳琅之物，睹各异美型，惊花瓷焕彩，想神釉开颜，仿若时空洞穿，心神摇荡，心灵震撼：这土的前世，泥的造化，何以经了烈焰之火，绽出如此璀璨之花？

看我“七十二”变

面对件件丰润之器，我想，凤凰浴火，一次淬炼，而花瓷，要经几次？

窑工曰：从一把泥，到一尊品，大大小小，工序七十多道。

我惊诧了。孙悟空囚身炼丹炉七七四十九天，西天取经饱受九九八十一难。一枚珍瓷的诞生，要变幻七十余次，岂不比登天还难？

窑工见我不信，掰指手数：“瓷的烧制，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弃之者八九。从选料到成型，从施釉到再烧，马虎不得。单单选料上，要碾土研磨、细箩过滤、淘洗练泥、去杂配方，成型上要拉坯制坯、印泥注浆、旋坯修坯、手捏镂雕。施釉之技更多，何止百种。唯不计烦琐，方趋完美。”

《天工开物》介绍制瓷：“一坯之力，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其中细微节目，尚不能尽也。”恰与窑工述说相合。

道道工序皆谓涅槃，似乎过激了。然其做工烦琐，漫循精进，步步裂变，确为实情。

简约不简单的花瓷

花瓷简约，却不简单。它零落成泥，炼狱一般，历经痛苦，饱受磨难，几多浴火，方得新生？重生？再生？铸成国之雅器！

踟蹰在制瓷作坊，听机声隆响，看来自鲁城之北段店附近的岩土滚碾成末，揉作泥团。再看匠工目光沉静，神情专注，手拿坯刀，修磨削切。随着光影飞闪，土片旋落。

匠工物我两忘，何其用心。

站立窑前，我思绪荡漾。古窑沉睡，柴烧静谧。由柴而煤而气而电，科技飞跃。然釉变一理，精髓一脉。窑门上所贴楹联“蓝焰紫气携影虹，红火白光幻奇珍”，足见窑工匠心，古今同频。

鲁瓷的涅槃，瓷史一绝，惊天一举，虽非精心策划，但也绝非无意插柳。当年柴烧，烈焰高温，一窑货十吨柴。所幸，鲁山山大林多。无数的窑炉，光焰万丈，火光烤熔了一轮太阳，烤化了满天繁星，烤落了万家灯火，烤焦了匠工脸庞。家家必用之陶，使烟火土色的窑工，日复一日，不眠不休，方催升窑温千度以上。这是怎样的一种勇毅啊！当焰火熄灭，他们满怀渴盼，再次凝视窑内之物，这才发现，与往日不同，瓷质瓷色，竟化出一种雄浑率意之性，幻出一种炫目眩晕之美。轻轻叩之，丁零当啷。

窑工喜极而泣。

众里寻它，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之处，由陶到瓷，就这样华丽转身。

花瓷涅槃，首在窑变，七寸之关全在火候掌握。是谁，最先盗得仙经，握了这把秘钥？

段店的全称为段家店，传说当年段家窑烧最是讲究，稍不如意，全部摔碎，绝不以次充好。当年，州府勒令段家限期烧出上等花瓷，否则治以重罪。几窑未成，段父忧心如焚，焦虑万分。仙翁感其精神，意欲指点，却不料，段的长子至孝，竟生以身试火之念，趁父不备，跃入熊熊窑火之中，果然换得满窑璀璨。亦有传是其女儿，举身投火。童女骨血纯粹，方得润出绝世珍品。

段店已经过世的老村长生前曾告诉我：鲁山花瓷，千锤百炼，要么成名，要么粉碎；要么胜出，要么淘汰；要么化蝶，要么沦落尘埃。花瓷行里多人语我，段店窑的烧造十分苛刻，一瓷成名万瓷碎裂，稍有瑕疵，一律当场砸碎。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残次品，不允许流入市场。

瓷界俗语：十窑九不成。不败难成，不碎哪全，有舍有取，能毁方誉。得一花瓷，可读百年，可存千年。涅槃，总在窑殇之上！

鲁瓷之釉，其前世，叫草木灰吧，窑工们亲切地称之为“釉”。简易的炉窑，粗粝的陶坯，免不了灰烬飞落，凝作斑纹。由此，开启窑工心智。踏破铁鞋，发现鲁地城北，釉土多矣，高温之下，奇幻无比。无数次，器上抹釉刷釉，釉面光滑出彩。机缘恩赐，当又一窑货启开，窑工畅快饮水解渴，无意之中，水粒滴到窑货之上，圆滚滚的水珠，悄然滑落。这细微一幕，被窑工捕捉：这凸起的釉面，何以荷叶般的滑腻？

匠工们满怀欣喜，变着花样往瓷上喷釉浇釉、浸釉淋釉、荡釉洒釉、甩釉点釉。千般釉种，N次轮蘸，N次偶合，N次艳遇。唐时，鲁人喜黑，诸多的苦难，使鲁人执着于在黑暗中追求光明，那么，就任由黑釉对着月白与天蓝，让它黑中飘白，白中藏蓝。墨染冰心，石破天惊，犹醉翁挥笔，鲁瓷终从单一釉色，渡至一器三色：漆黑的底釉，乳白的面釉，天蓝的斑块，如绸缎，似云絮，像宝石，雍容旖旎。

花瓷的蝶变

世上万物，三色融合，绝美之配。

天缘神趣，这是鲁瓷划时代的涅槃。它虽主打三色，然赞其“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毫不夸张。它形饰简洁，意境幽邃，似暗夜星烁，类雨后飞虹，如晴空云飘。这种梦幻般的气韵，契合玄宗励精图治的性格。据传，当鲁瓷作为奇宝呈于玄宗案头，面对黑釉上的月白天蓝，他的眼前陡然一亮，疾速问询：“何处所产？”大臣答：“东去200余里，鲁山段店。”玄宗当即决定，择日前往一观。玄宗的车辇风尘猎猎，驰入段店，无数的窑工走卒拥至路口，一睹风采。玄宗仔细探看，但见千万件鲁瓷釉面流动，渲出亢奋，透出张力，荡出古韵，恣肆奔放，不禁赞曰：“真乃我大唐气派，国之瑰宝也。”遂嘱鲁山令，各样器具，年年贡之。

由是，鲁山花瓷成为御用贡品。

史上之瓷，多以地名，越窑邢窑、汝窑钧窑，概莫能外。而鲁瓷，偏偏在地名上又冠了个“花”字，其摇曳之姿，更为惊艳。它的逆袭，亦得于玄宗的助推——这不是传说，是铁的史载。在瓷韵流淌的长河里，元瓷清丽，明瓷浓艳，清瓷繁缛，而鲁瓷，从来拒绝小巧，排斥纤细，丰满肥厚。它滴釉泪，淌釉痕，釉面凹凸，饱经沧桑；它磅礴激昂，傲骨铮铮，在厚润中扬出恢宏，彰出豪迈。对这样的釉质釉层，玄宗击节赞赏——玄宗并不晓得后世的瓷风如何。唐《羯鼓录》记下了这么一件事：宰相宋璟与玄宗侃起花瓷羯鼓之事，玄宗斩钉截铁曰：“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鲁山花瓷。”一代帝王何以言之凿凿，一眼辨出瓷产鲁山，缘其过目花瓷多多，对之熟稔钟爱。皇上金口，一言九鼎，从此，鲁瓷正名“鲁山花瓷”，独步天下。

玄宗巡瓷段店，命名鲁瓷，使之另类蝶变。

中国乃瓷源之国。英文中，“中国”“瓷器”乃一词。在欧洲人眼中，分明把中国等同于瓷器了。换言之，他们认识中国，始于瓷器。唐韵千秋，作为宋钧先遣、汝瓷之源，蟾宫折桂的鲁山花瓷，在无数次的涅槃中，分解作窑变、裂变、蝶变……对瓷坛贡献莫大。难怪，当今盛世，鲁山多位有识之士，浩气飘逸，倾情倾力，解得花瓷密码，复原这一古器，使之精魂玉姿，再展神韵，再着春色，再度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