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梦宁

我现在炒菜越来越挑剔，无论荤菜素菜，从不放鸡精味精，也不放冰糖白糖，但酱是万万不可缺少的。所谓“富家一本账，穷家一缸酱”，在我心中，酱才是真正的灵魂调料，菜没有酱香味就没有家的味道。

在我的家乡，以前根本没买酱这一说，都是蜻蜓吃尾巴——自个吃自个的。一到三伏天，男人们忙得热汗直流，女人们也不得清闲，里里外外操持个不停，其中就包括晒酱。说是晒酱，不过是制酱的关键环节，前面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好酱要好料，每到做酱的时候，母亲首选黄豆为原料，其次为豌豆和小麦，三者做法虽然差不多，但口感差异较大。

做黄豆酱之前，母亲会将黄豆倒入簸箕里，抡起来簸一簸，大小匀称、浑圆饱满的豆子就被筛选出来了。剩下那些土疙瘩或者歪歪瘪瘪的，直接倒进猪槽里，让“二师兄”摇头摆尾地饱餐一顿。选好的黄豆，倒入盆里清洗几遍，待浸泡至通体膨胀后，再放入锅中煮熟后捞出。等豆子变凉，滤干水分，便均匀地裹上面粉，铺在大大小小的簸箕上。盖上薄薄的蒸笼布，母亲便小心翼翼地平端着，放进稍微阴暗潮湿的厢房里。

几天后，揭开蒸笼布一看，捂好的黄豆开始发酵，起先是一个个霉点，继而长出一层白色的绒毛。再过几天，白色的绒毛越长越多，你挨着我、我挨着它，先前零散的黄豆变成一块块厚厚的霉斑。这种长了霉的黄豆，颜色越褐越正宗，晒上几天太阳后，颗粒就变枯变硬了。这个时候，准备一个开口的大钵子，加入食盐、温开水、酱油等，用力搅拌，直至黑乎乎的浓稠稠的。这一步骤非常考验手艺，如果比例不当会直接影响酱的品质和口味。所以根据量多量少，母亲一般选用不同的钵子来盛放。以前，我们家有几个陶瓷钵子，好像就是专门为晒酱准备的，现在早已消失不见。

晒酱也是个技术活，地点的选择至关重要，既要保证阳光充足，又要保证没有鸡飞狗跳，如果一不小心被打翻在地，那就真算是白忙活了。我们家一般选择正屋和厨屋的交界处，相当于四合院里的天井，那里太阳直射，阳光灿烂，也鲜有顽童打闹，正是晒酱的好地方。搭一个简易的平台，摆放好装酱的陶瓷钵子，盖一个防蚊罩子，便可任由太阳暴晒了。酱这东西很奇怪，只有经过烈日的洗礼，才会散溢出特有的浓郁酱香。

晒酱还要边晒边翻，母亲会用竹子做一双长长的筷子，平时就直接插在钵子里。每天吃完中饭，母亲都会用筷子沿着顺时针方向搅拌，让黄豆均匀地受热发酵。即使到了夜间，也不端回屋里，仍放在室外吸纳天地之气。不过，晒酱最怕的是下雨，而夏日雨水往往不期而至，母亲每次外出干活，都反复提醒我，下雨一定记得收酱。每次天突然下雨，我都被吓得一个激灵，生怕酱被雨水打湿，坏了大事。

持续的日晒夜露，钵子里的酱慢慢由稀变稠，泛起一层层油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酱香，久久挥之不去。我记得很清楚，在酷热的暑假里，我曾光着膀子光着脚丫到处乱跑，从头到脚都晒得黑黢黢的。这不仅仅是调皮，而是真买不起凉鞋，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永远不懂。每次玩累了，趁回家喝水的空当，我都会把鼻子凑在钵子前，狠狠地吸一口酱香味，甚至用大竹筷子蘸上酱放在舌尖上尝一尝。

或许是觉察到了我的馋样，母亲在晒酱的同时，会将豇豆、老黄瓜、西瓜皮等晒干后，填入钵子里与酱一起暴晒。只需短短两三天，这些平时不受待见的瓜豆，像得到大师点化一般，鲜嫩、爽脆、咸香，充盈着整个鼻腔和口腔，让人浑身上下舒坦不已。我总是把它们高高举起，像鱼儿吞噬诱饵一般，先咬断，再嚼碎，最后用舌头沿着嘴唇，贪婪地舔上一圈。在我看来，那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奢侈，豪横，无与伦比，不可替代。

酱瓜酱豆再好，也要抢鲜吃，在钵子里晒久了，味道会太冲，也不方便保存，所以一般是吃多少晒多少。酱晒好了，母亲会用坛子装起来，密封好，毕竟至少要吃一年。何况，那时姐姐们在学校住，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罐头瓶子洗净，塞进满满一瓶酱，然后带到学校拌饭吃。路遥笔下的孙少平，并非一个简单的人物形象，而是代表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群体。即便是父母口中娇生惯养的我，虽没有雨水泡馍的经历，但确实有带酱到学校吃的体验。可以说，每一次晒酱都是一次难忘的回忆，都是平凡世界的精神斗士们，为了心中的梦想，发起的一次勇敢冲锋。

现在的人们再不用晒酱了，超市各种口味的酱已让人眼花缭乱，晒酱的传统手艺也没人学了。只是偶尔沐浴在阳光下，浑身暖洋洋的，味蕾便不由自主地搜索着阳光的味道，以及那一钵钵愈久弥香的黄豆酱、豌豆酱和小麦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