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旭峰
在乡下苦苦成长的日子像一团团棉花挂在记忆的云端。这些洁白的花走走停停飘过万物头顶,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去往何方,这让我痴迷和追寻。地上的花好像会一夜间突然炸开,散播震慑人心的芳香与诱惑,不能抚摸,不能相牵,把我浸染成一个敏感且多虑的人。尽管它们的开放给我带来了惊醒和力量,但更多的时间我会不知所措甚至自惭形秽,深陷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汪洋里不能自愈。
对“花”最初的概念和记忆来源于我母亲。她的名字叫花仙,也许是我的外婆、外公希望自己的孩子像花仙子一样热情、绚烂吧。那年她带着我这个小小的果儿在一所乡下的小学教书,我时常满街流窜、撒欢,是村庄里不知疲倦的鸟雀(现在的孩子们是花朵)。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居然有初中,两个年级共有二十几个学生,男女生对半的样子。我记得母亲把十多个女生召集起来,在下午放学后编排花环舞,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腾挪、旋转,步履轻快地变换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队形,吸引了刚从田地里下工回来的乡亲,一张张羞涩、喜悦的容颜舒展开来,也是一朵朵朴素绽放的花儿。这些由彩纸和荆条做成的花环成为沉闷日子里的精神图腾,让了无生机的村庄有了喜色和躁动。
花是灵魂和大自然融通的媒介和通道,谁也剥夺不了它们波澜壮阔的色彩和喧哗。在宁静的日子它们败落并最终结果,悄无声息地孕育期许和未来。这是个甜美的事业,足以让一个顽童铤而走险。在一个阳光毒辣的午后,我幽灵般闪现在一个低矮的院落前,被墙上一盆秀气的小刀红吸引,它红压压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一个孩子浓浓的爱意。周边一个人都没有,风鼓动我制订计划并迅疾采取行动。我像猫一样匍匐前行,小心专注,摸索着刨开小刀红的根部,轻轻拔起,揣进怀里,撒丫子朝学校逃窜,仿佛后面有条龇牙咧嘴的狗狂追不舍。小刀红被我偷偷栽进母亲幽暗的桌子底下,没人察觉,也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而为它叹息,最终黯然关闭鲜艳的命运通道。这让我伤心难过,内疚自责。我不明白为什么换个地方它就不再活下去,我想在阴暗里保护它却让它不得安好,善感的细丝也许从此在我心田扎根宿留。
田间地头有名的无名的野花普通常见,冰洁烂漫的蓝雪花,幽香玲珑的玉玲,细碎狂野的野菊花,节节高的挺拔的芝麻花,祛瘀止咳的山羊草花,有麻醉镇痛功效的臭大麻(毛曼陀罗花),善解人意的烧汤花,多了多了,这些来自民间卑贱的花点缀着乡间灰蒙单调的生活,抚慰贫瘠的土地,疗治疼痛的筋骨肉身。
还有纸上的花、塑料的花也从我梦里醒来。《在希望的田野上》流行的那个时代,和稍微富足一点儿的家庭一样,新年的时候我家也会从镇上买一两张有花儿的中国画回来,贴在醒目的地方。上初中那年,春节前夕父亲从县城带回来牡丹、菊花、腊梅、月季四幅挂轴画,挂在中堂之位,左看右看,满屋升香。它们多姿多彩,欢欣昂扬,在漫长寒冷的冬天给我温馨。再后来母亲买了塑料花,插在瓶瓶罐罐里,夸张但不失惊艳,只是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不言不语,灰头尘面,我往往忽略了这样的存在。
妻子养花是近几年的事。单位的烦琐事无疑让她的空间填满各种零碎,无以清理腾空。那么养花吧,从亲戚朋友那里讨要,从花卉市场甚至路边花摊儿置买,从田野里挖来野花修剪培育,后来发展到从网上花圃店邮购。买花盆花架,买小的铲子耙子剪刀单叉,买肥料打虫药,买催花剂,着了迷。院子里从最初的月季、刺玫、菊花渐渐扩充到拥有旱金莲、木槿、栀子花、风车茉莉、百合、茶花、金桂、海棠等十多种,不甚名贵但蓬勃向上,给庭院带来灵魂和生机。在学校里她是园丁,众多孩子的老师,回到家后她依旧是园丁,花是她的子民,给它们浇水、施肥、驱虫,开诚布公地与它们沟通,付出劳动和汗水。这些驻留的花们给我们带来了生活的趣味与哲学,犹如我的丫头小郭老师一样,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喜悦和顿悟——她也是一朵美好的花儿。我的妻子,有一天她拿小铲的手默然停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那个地方左邻右舍的人都管我们五个姐妹叫“五朵金花”啊。
众花作证,她一定想起了过去的不容易,想起了她们花儿一般的青春年代。
令我震颤的还有母亲花。今年高考结束后,环卫工母亲身穿橘红色工作服迎接自己的孩子凯旋,在众多的迎接队伍里像一株萱草花——中国的母亲花。黝黑的母亲没有捧鲜花,只带了一瓶矿泉水。学校的大门打开,她双眼噙满泪水迎上去和孩子相拥。
花在四季里活着,勤劳地守护大地。它们星星般闪烁,果实丰盈,最后留下种子,通过卓绝的沉默和殷实的心等待风的讯息、等待命运的重始。这是一种浩瀚的、无边无际的绵延与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