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红娜

三爷爷辈分高，农村人又都是亲戚套亲戚，没办法称呼，于是甭管谁，都统一喊他三爷爷。大爷爷和二爷爷年岁长，都已经作古，三爷爷就成了方圆三四个村的“硕果”。再加上三爷爷年轻时候带兵打过仗，回村后又常年当支书，不仅在村里威信高，邻村有啥麻缠事儿，也都喜欢找他掰扯。还别说，不管啥事，只要三爷爷经手，就没有人说不公道的。

自从老儿子接手了家里农活，三爷爷也卸任支书，他的日常就是提着马扎儿端着大茶缸坐在自家东墙下，看来来往往的路人。这个地方是个风水宝地，夏天风顺路溜达，院里的树荫能遮挡一天的大太阳；冬天又背风又暖和，特别适合晒暖儿。最重要的是，这地方能看见回村或者路过的老少爷们儿，能听见大家热情洋溢的问好声。

这不，去年一入冬，三爷爷就身着那穿了半辈子的深蓝色老粗布对襟棉袄，端着大茶缸，一边暖手，一边时不时吸溜口茶水，听着惯常围在身边的一堆男女老少逗闷子。

有路人经过，问候三爷爷：“三爷爷，您老身体还这么硬朗啊！”身边有人接句：“那是，三爷爷可是老革命！”三爷爷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和蔼地说：“回来了？坐这儿歇会儿？”

“不了不了，家里还有活儿没弄利索，有空再来找您讨教！走了啊，三爷爷！”

临近春节，在外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三爷爷天赋异禀，不管是谁，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人家这一年挣没挣钱。三爷爷给大家科普：“挣钱的头抬高，没挣到钱的塌着腰，亏了钱的一溜儿跑。”

“为啥？”有人糊涂，三爷爷但笑不语。有人明白，拉长声音“哦”了一声：“三爷爷总结得真到位！”

爷几个正夸着三爷爷，一辆白色轿车“吱”一声刹住，后车窗摇下来，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隔窗问候：“三爷爷，晒暖儿呢？”

三爷爷喝口茶，吐掉茶叶子，抬起眉眼淡笑着答：“哦，回来了？”

男人一边点头一边说：“回来看看就回城，家里太冷，住不惯！走了，三爷爷，您忙着！”

三爷爷盖上大茶缸盖子，摆摆手。男人关上窗，车扬起一阵尘，飞速而去。

一个女人撇着嘴，不屑地说：“挣俩儿钱，烧包得很！”另一个女人接话茬儿：“还住不惯，跟他小时候没住过牛棚一样，拽得不轻！”几个人还要接茬儿，三爷爷沉了脸：“少说几句，去，给我倒缸水。”

一个女人赶紧站起来，接了茶缸进院。大家一时摸不准三爷爷为啥生气，都沉默不语，热闹的场子一下子静了。

三爷爷眯缝着眼，看了看天，笑呵呵地说：“今儿个这日头真暖和，我都有点出汗了。”男人们讪笑着附和，女人们一边勾毛线靴，一边说：“就是，眼看快晌午头了，等会儿都该做饭了。”

大家正说着，又一辆车过来，后车窗摇下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露出来，咳了两声。前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又打开后车门，扶着一个老太太下车。

三爷爷一下子站起来，顾不得接女人递过来的茶缸，紧走几步迎上前，探着腰问：“是新耀他娘回来了？”

“三爷爷好，是我奶奶回来了。我奶奶耳朵聋得很，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年轻人一边回三爷爷的话，一边扶着老太太过来。

“你是长清还长民？”

“我是长清，我哥开着车。我爸还在城里和人谈事儿，恐怕明天才能回来，他怕奶奶着急，就让我们哥儿俩先陪奶奶回来。”

说话间，三爷爷接着长清奶奶，问长清：“坐家里吧？”老太太摆摆手，指着墙角：“老是想咱们的大日头，想咱们小时候挤咕哝、晒暖儿啊。”

身后早有人给老太太腾出凳子。几个人落座，长民也停好车过来，一溜儿芙蓉王和口香糖撒过，男人们抽着烟，女人们嚼着口香糖，原本有些生疏的气氛瞬间热腾起来。

“这次回来住几天？家里收拾了没？俺都没啥事，帮忙收拾收拾去吧？”

“不用不用，前几天俺姑俺姐都已经收拾好了。这回俺奶和俺爸可能会常住，我们哥儿俩看情况再说。”

三爷爷抬头看看日头，说：“晌午了，今儿个就在三爷爷这儿吃。”不等长清拒绝就吩咐儿媳妇：“玉明，擀酸汤面片，多放菠菜、葱花、小磨香油。”

“好嘞，爹！”玉明手脚麻利搬出来一张桌子，摆上茶水和一次性杯子。女人们也都知趣地收拾了针线，哈哈笑着回家准备饭菜，几个男人陪着长清、长民说话。

吃着饭，三爷爷问长清：“你爸怎么想着回来住？生意不做了？”

“不耽误，俺爸说现在高铁就在家门口，出行方便，有手机有网络，不影响工作。最重要的是俺奶奶岁数大了，老想着叶落归根。”

“呵呵，你们俩没给三爷爷说实话。”

长清看着长民，长民挠挠头说：“还真是啥事都瞒不住三爷爷。实话给您说，俺爸呀，惦记着咱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虽说现在不愁吃喝穿戴，但是青壮劳力都在外打工，村子里就剩老弱病残，孩子们没人管教，将来还是走爹妈的老路。咱村里啥时候才能真正富起来？”

“你爸当了半辈子教书匠，还是不忘教育呀！”

“俺爸说，要想真正振兴乡村，必须得让村里人真正富起来，不光是能挣钱有钱花，还要可持续发展，要有后劲。孩子们就是我们的未来。现在的孩子，爹妈管不到，爷奶管不了，学校不敢管，最后都扔到社会上，让社会管教。还有一部分孩子，虽说考上了大学，但是不好好上课，天天窝宿舍里睡觉，最后学业不成，眼高手低，没技术没能力，就不了业。这都是事呀！”

“那你爸咋考虑？”

“他想先把罐头加工厂搬回来，让村里人不再出去打工，孩子们也有爹妈管教，不瞎玩。然后把咱们的智慧农业也搞起来，带动周边的村子。他今天就是和县领导商议加工厂的落地问题。”

三爷爷端起自己的大茶缸，站起来，深鞠一躬：“这事不管成与不成，我都要替全村的老少爷们儿敬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