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二十四节气里，论气场，首推惊蛰。那威势，似判官断案，一声令喝，惊堂木急落，蛰虫们大惊，六魂回归，七窍通达。

都得乖乖醒来。

我这么说，人会哂笑我武断：哪个节气，不都挤着身，赶着趟，在招摇，在警示，给人以气韵？！的确，它们都在触摸自然的律动，个个活色生香，诚谓自然界的朋友，天地间的宠儿，缺一不可。唤之亲切，如唤乳名。只是，感受不同，感情不一，各有偏爱：有的盼芒种，想着芒种一来，新麦变黄，丰收在望；有的想大雪，以为雪节一到，山河披新，一片洁白；有人喜立春，以为翻过立春，风刀钝了，冰骨软了，草木要柔，春就到了。然而，说起来，立春，对于春天来说，不过是一道岭；是序曲，是扉页；是乍暖还寒难将息，是草色遥看近却无。斯时，寒冷依然主导着天地，春，还是一种意念，气息尚弱。白居易有诗：“震蛰虫蛇出，惊枯草木开。”苏辙有诗：“新春甫惊蛰，草木犹未知。”惊蛰前，连草木自己，还耷着头，未察觉春来了呢。

真正擂响催春战鼓，奏响春之主乐章的，是惊蛰。

惊蛰，起先叫“启蛰”。汉景帝叫刘启，为避其名讳，把“启蛰”改作“惊蛰”。过了景帝，不再讳了，回归“启蛰”，倒不习惯了。那就还用“惊蛰”吧。一直用到现在。我觉得，“启”改“惊”，妙极了。改的人定然是推来敲去，深思熟虑后，才定夺的。启，乃启示、启动、启开，似偷偷发起，秘密行动， “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是春心太软，不便强制？不忍惊扰？岂非怨春缺威仪、少威慑？按说，万物蛰伏着，这惊堂木一拍，听不听得到，醒不醒得来，没人深究。而改作“惊”，意境大不同了，变被动为主动，变无声为有声，变秘密为公开。大张旗鼓，立场鲜明。一字之差，我们是否分明感受到，春天，浩浩荡荡，排山倒海，势不可当般地到来？！

作为春天，要的，就是对自然的震慑。就是一种气场，一种征服。面对无数的懒虫，它就是千方百计，要惊醒你，叫醒你，吵醒你，闹醒你；让你惊讶，让你惊悟，让你惊叹。

让你感受时光宝贵，让你不能置身于外。

看元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所记：“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更能体会“惊”字之妙。漫长的严冬，虫物隐于洞穴，伏在田内，藏进土中，昏死一般，不饮不食，不排不泄，蛰卧不动。它就单等惊蛰时，一声春雷炸响，好把自己惊醒。惊蛰一节，给人的惊悚，不是和颜悦色，轻轻地拍打你、温柔地召唤你，而是咄咄逼人，声色俱厉。不管这一天雷鼓响与不响，它都要升堂发令，惊堂木猛震，天崩地裂一般，把你从颟顸中震醒，让你惊而出走。

惊蛰当天，不一定打雷，即便打，蛇蚁鼠蝎也不见得听到。虫儿之醒，靠的是自身对温度的敏感，像人蒙被睡觉，捂得燥热难耐，当然要掀开被子，探出身子一样。

惊蛰一节，时在正二月间，今年为二月初三。斯时，天气有变，定然响雷。民谚“二月二，龙抬头”，“二月雷响，麦堆必长”，预示又是一个好年景。那春雷，靠的是地气萌动，温度猛升，半空里，暖冷相逢，狭路对峙，一边出击，一边顽抗，激烈碰撞之下，引爆万钧雷霆。我国南疆北海，千山万水，春雷始鸣，早晚不一。中原豫地，九州之中，正处南北气候界岭，初雷恰在惊蛰时段。千百年，听雷听得久了，智慧升华，民众总结说： “惊蛰节到闻雷响，震醒蛰伏越冬虫”“惊蛰有雨并闪雷，麦积声中如土堆”“一声霹雳醒蛇虫，人间万物都震惊”，尽道惊蛰“惊”的内涵。而“惊蛰地气通，春耕莫放松”“惊蛰不耙地，蒸馍跑了气” “一雷惊蛰始，耕种从此起” “惊蛰节，地不歇”，又阐惊蛰节气于农事的重要。

这真是一个霸气的节气。

二十四个节气均为名词，但我以为，它创造的意境，有气韵，有场景，虽为名词，却动感十足。它们明镜似的，悬于农时，耀人心中，即便身在城市，日不下楼，也都惦着，念着。这些节气， 8个记寒暑；5个映温度；7个说降水，唯惊蛰、清明、小满、芒种4个，表物候和农事，尤以惊蛰含义最深，最广；它惊走了冬天，惊醒了万物，惊得虫声新透，惊得沾衣欲湿，惊得江水如蓝，惊得红杏出墙，惊得芳花自落，惊得春光灿烂。惊得人心舒畅，筋骨生力，干劲十足。

壮举惊天动地。

惊蛰之雷，凌空，总是先从头顶炸响，再车轮一样，滚向远方，吓得稚儿哇哇大哭。母亲不识字，记得小时，每绽初雷，我就躲进母怀，不敢一动。母亲轻轻拍着我，就说：“别怕，别怕，没事儿呢”，然后，像喃喃自语，又似说给我听：“雷一响，虫子慌”“雷一炸，虫害怕”“雷一闪，虫睁眼” “ 滚雷吼，一地牛”“雷抬头，满缸流”。这些歌谣，后两句我不懂，前几句，我却明白，虫子怕打雷。现在想来，母亲虽没一处提惊蛰，然句句说的是惊蛰啊！

惊蛰前后，晴空暖日，父亲开始犁地，常嘱我跟了捡虫，捡回家喂鸡。到地里，看碗大的土坷垃，犁一碰，酥离离，便细碎了。空旷的田间，喜鹊、麻雀成群飞落，一边觅食，一边嬉戏，活泼泼，叫得脆，唱得欢，和声部，不停歇，牛和人近了，飞起，又落到不远处，故意逗你玩呢。犁铧翻出新土，日头朗照，黑明耀眼。犁沟里外，地老虎、蚜虫、蛴螬、天牛、蚯蚓等，有的在蜷缩，有的在痉挛，有的在蠕动。我捡拾的，以蛴螬居多，半天能拾两三碗。蚯蚓也不少，但我是不舍得拾走的，父亲说，蚯蚓吃土拱地，是益虫。

我一生庸碌，时也？运也？看历史上成大器者，遭难时，宫刑也好，受胯下辱也罢，就蛰伏起来，卧薪尝胆，待时机到了，再出山。想来，这时机，就是“惊蛰”。

只有惊蛰，才能惊天动地，惊醒万物，惊醒有想法的人。醒来，可跳，可舞，可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