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湄毳
在平煤神马集团六矿大学生采煤班蹲点深扎,这是一个明星集体,有段时间我天天待在矿上,也没抓到“明星”,只见到身着工装的蓝影子。大学生采煤工总是行色匆匆,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却很多时候来不及冲我点个头,想让他们停下来交谈几句似乎都奢侈,开会、换衣、下井、升井、洗澡、吃饭、回家,周而复始。
楼道里多是静默的,班前会也是不发声的,只有队长、值班干部和班长在重样或不重样地提着工作要求或者注意事项。会后每人掂一个小塑料袋子,里面装着或馒头咸菜或包子油饼之类,一阵窸窸窣窣,下楼,去更衣室更衣,去灯房取灯,然后乘坐皮带下井。
虽然他们顾不上搭理我,但我越来越被他们感动。他们辛苦、他们执着、他们坚忍、他们顽强,他们没空聊天、没空休闲娱乐。他们的人生仅仅是所呈现的这个样吗?我被吸引,被打动。就像煤,那么黑,那么暗,我想知道他们的力量,来自哪里?他们这看起来无趣又危险的工作,跟煤一样,是在燃烧自己,我想追寻他们的灿烂之源。
有年轻的大学生采煤工给我讲,他刚来的时候,融不进这个集体,走不进同事的堆儿——工人们都是三五一群地交往。下井就是下井,劳动挖煤;升井后,由于劳累,很少来回乱跑,只三五个对脾气的经常在一起吃顿饭、喝个小酒打个小牌,这是仅有的娱乐,吃与玩,输与赢,肥水不流外人田似的,是不会跟外人玩的。所以,这个年轻的大学生一开始进不了任何一个小圈子,自己孤独地待了很久。后来,来的大学生多了,这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一起玩,开心多了。
大学毕业到煤矿,各有各的原因,有的是自己的主动选择,有的也是无奈,为稻粱谋,不想啃老,学的就是这个专业,那些年煤矿效益好等等,都可以是他们的人生支撑与理论落点。
跟随他们下井,那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矿上要专门安排,一堆人跟随陪同,还要事先通知井下的工人在高温下把衣服穿起来,而通常,井下高温里,他们常常是连裤衩背心都挂不到身上的。我想我去下井,不是采访他们,是影响他们工作,是给他们增添麻烦,太过打扰了。我犹豫着,不好意思跟有关部门要求。可我知道,我总得下去看看他们,总要体验一下他们的“体验”。
我不能下去的时候,就在地面上询问。我想象的井下是跟地铁一样的吧?他们说,有点像。但又说,怎么会一样呢?虽说现在井下条件好了,不至于像以前那样有的地段低得需要伏身爬过,但是也不是你在视频里看到的那样宽敞,凡是能拍摄的地方,都是相对宽敞的地方,不是真正的采面。真正的采面什么样?面前就是煤,黑压压的,头上戴的矿灯,照在哪里,那里的一小片是亮的,照不到的,就是黑暗的。煤机开起来,面对面,谁也看不见谁。煤尘砸在脸上像磨面房里一样吗?我见到过轧面条的,一脸白,眉毛上也是白蒙蒙的。他们说,有点像,但那不难受,面粉也是干净可食的。怎么难受?有个小伙子告诉我,比他生病时喘不出来气还难受好多倍,高温、不透气,憋闷得慌……
他们有人开玩笑地告诉我,井下上来的人都不用画眼线了。他们让我看头一天下井、当时在地面值班的研究生毕业的杨军的“眼线”。小伙子瘦削精干,眼睛炯炯有神,是的,我看到了他塌下眼皮,又合上,“眼线”隐约还在。下井,你首先得学会洗澡——煤灰油腻,不容易洗掉的。人到中年的采煤队副队长宋群涛说,有一次女儿来矿上来找他,刚升井,与闺女走对面,闺女都没认出他来。快退休的采煤队赵书记下午四点要下井检查验收,一会儿一个电话,值班的杨军不停地接电话,做记录。小杨说,这都是问题,记下来,一会儿班前会都要给上夜班的人安排。
赵书记说,下一辈子井,怕一辈子。三年能学成个木匠,却不一定能出一个好窑工。井,越下越小心,越下越谨慎。平日里,他慈祥有加,商量个啥,要求个啥,都有尺度有分寸,能让步就让步,能答应就答应,但是在安全问题面前,立即变成黑包公,任凭是谁,如果不注意安全,他训斥很凶,罚得不留情。
说起来当年当窑工,他说他一直瞒着母亲,直到他都挖煤一年多了,母亲来他这里小住,他还骗母亲说,他是开车的。母亲就纳闷,你开车咋开一天一夜哩,夜里也不回来?自己当时已经是班长了,也知道瞒不住了,无奈告诉母亲,母亲当时就哭了……
宋群涛说,前几天他回老家,一位八十岁的婶子见到他还问,“涛,你还下井哩?”是啊,就是当班长、队长、矿长,不也还是下井吗,这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宋群涛说,老婶子的问话让自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在我请大学生们填写的人物信息调查表上,他们答得都极简单,但我发现,在回答愿望、心中最骄傲的人和事的时候,他们填的是孩子、父母,给家人创造良好的生活。他们的心上,家人最重,家庭最重,他们在地下“潜伏”,就是为了家人生活得更好!
没有人提到自己的安危,提到时,也是说,注意安全,让家人放心。很多人说,他们没有很远大的理想,只愿自己平安,家人平安,企业平安。研究生采煤班长王香瑞说,他当年从上海某研究院来矿上,有一个考虑是父母年迈,离他们近点,方便照顾,而现在,天天下井,在地下800米处的矿井,三班倒,人员紧,基本没有休息过,父母近在南阳,却无法陪伴照看。年已七旬的父母反而在电话里开导他,好男儿忠孝不能两全,好好工作就是尽孝了!王香瑞很内向,说这话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有人说,矿上的工作是乏味,久而久之也会感到精神的窒息,就像水泥,会慢慢地,一圈一圈地将自己凝固住,僵化,是很可怕的事。而研究生们不这样认为,杨军认真地说:“不会凝固,不会僵化,不会液体变固体,液体是来回流动的,永远不会凝固,因为理想一直都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感觉到他的魅力——热烈而又璀璨,这就是我心中矿山“明星”的样子。
年复一年的日子里,理想会不会淡出?已经提拔到别的采煤队当副队长的刘培说,生活在,理想就在。
有梦,有希望,人就闪闪发光。他们是怀着理想前行的人,眼里有光,身上有光。矿上的工作看似“枯燥乏味”,他们因为胸中有了一直都在的“心愿和理想”,静默里就有绚丽花朵轻轻在绽放,如同那煤,无声里,含着暖,藏着热,蓄着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