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远

小时候，进入腊月，我的老家东彭庄村与马街村就一派欢乐和繁忙。大家一边置办年货迎接春节，一边提前着手写大戏，迎接正月十三马街书会的对大戏。

东彭庄村和马街村在宝丰县城南，两村之间隔着一条自北向南的应河，东彭庄村在河东，马街村在河西。马街书会会场就在应河东两村的田野里。平时，两村的老少爷们在一条河里洗衣洗菜，在一片庄稼地里收秋种麦，在一条地垄上歇息聊天，亲如一家。但到了一年一度的写大戏、对大戏时，谁也不让，都攒足了劲、提足了神儿，看谁能为父老乡亲和客人献上最好的大戏，把马街书会办得一年比一年好。

写大戏前，两个村都要召开会议，商量写大戏事宜，安排村里觉悟高、懂大戏、有门路的村民分兵几路，外出写大戏。在当时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外出写戏是很辛苦的。但是，为写出好的大戏，把马街书会办得热热闹闹、扬眉吐气，呵护好这块民俗文化瑰宝，他们不讲条件、怀揣嘱托，顶着寒风、冒着雨雪，跋山涉水、走县串乡，徒步到六七十里外的县乡寻找剧团。

大戏写好后，过罢正月初五，两个村的村民就开始在应河东岸的田地里垒筑戏台。两个戏台一南一北，坐东朝西，相距约有250米。一个书场就像一个对大戏的战场，两个戏台就像两个安营扎寨的大军，单等正月十一战鼓一响，各显身手。

有一年，马街村写的是鲁山县瓦屋乡剧团的大戏，东彭庄村写的是宝丰县李庄乡翟集村剧团的大戏。到了正月十一，周边群众一大早就不约而同云集马街书会会场。开戏前，首先由两个村的村党支部书记站在戏台角引燃第一个两响炮，随着第一个两响炮咚—叭在辽阔的空中炸响，几个年轻人也引燃手中两响炮以及噼里啪啦的长鞭炮。顿时，鞭炮齐鸣，炮纸如仙女散花般沸沸扬扬地飘下。与此同时，戏台上乐队演奏者抄起梆子重锤，拎起笙箫唢呐，抓起铜铙铜钹，弹起古筝琵琶，来一段人欢马叫、气势磅礴的过门曲子，马街书会就此拉开帷幕。那过门曲子，时如悠悠的春风漫过麦苗青青的田野，时如淙淙涧水欢快地穿行山间，时如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激荡在空旷的原野，也激荡在赶会人渴盼的心田。

开戏不久，双方势均力敌，台下观众相差不多。后来，南戏台突然爆出一个黑脸的唱腔，那气壮山河、声振林岳、诱人耳听的唱腔，立时把北戏台观众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少顷，北戏台观众开始骚动。“走，南边唱得好，咱们去那边”。转瞬间，北戏台观众便涌向南戏台。看到观众呼啦啦一下子走了四分之一，站在北戏台前角的村党支部书记脸色大变、乌云翻滚，火速奔向戏台后棚，与戏班子领班进行交涉。

片刻，随着板鼓的敲击、乐队节奏的转换，北戏台后棚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丑角。一个是身缠腰带，头缠白毛巾，弯着腰，背着手，嘴刁烟袋锅，笑容可掬的老头儿；一个是头挽发髻，穿着绣花鞋，手攥手帕，性情急躁的小脚老太。老头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老太提着小脚在后面跟。随着鼓点的敲击，两人脚步时快时慢，兜着圈子在戏台上追逐嬉闹。前面一摇一晃的老头儿走得快，后面的老太一扭一扭撵得急。不一会儿，老头儿就把老太远远抛在了后面。这时候，老头儿席地而坐，在脚上磕磕烟袋锅，又燃了一袋烟，一边悠闲地吸烟，一边等后面的老太。老太一边迈着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一边不停地用手帕擦汗。看到老太走过来，老头儿站起身伸伸懒腰，嘴里喊着：“快点！快点！都晌午了！”。撵上老头儿的老太二话不说，嗔怒地用手帕抽打老头儿。老头儿见势不妙，迈开大步一溜烟往前跑。老太嘴里嚷着：“等等我！等等我！”又迈着小脚，舞着手帕，汗流浃背地在后面追……两人惟妙惟肖、酣畅淋漓的表演把台下观众逗得捧腹大笑，一阵阵笑声冲破云霄，沸腾在热闹的田野，传向了南戏台。南戏台观众只听到欢呼声，不知北戏台发生了什么，心里一阵嘀咕后，喝三喝五地说：“走！去那边看去！”就如潮水般涌向北戏台。南戏台一下子撤走大半观众，冷了场，站在北戏台前角的村党支部书记趾高气扬地看着涌过来的观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就这样，马街书会在三天两台大戏的鏖战中和千台说书竞技中掀起了一个又一个高潮，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近年来，随着科技发展、文化繁荣，人们足不出户就能看到好戏连台的大戏，听到天南海北名家的精彩唱腔。但是，沐浴着乍暖还寒的春风，踩着青青的麦苗，数万、数十万人陪着、挤着、拥着，共同观看世界最大规模的民间曲艺大会上的对大戏表演，唯有在马街书会才能享受得到。至今，还有很多人热情地从几十里、几百里甚至几千里的天南地北风尘仆仆地赶马街书会，站在松软的土地上，融进听戏观众行列，或顶着寒风，或冒着雨雪，或踩着泥泞，或用肩驮着小孩，或用手扶着老人，仰着脸，惦着脚，看一段精彩纷呈的大戏，听一段质朴醇厚的乡村唱腔。那滋味，如吃了一道天然的、绿色的、地地道道的山野大餐，让人感到熨帖、畅快，通透、舒服。

如今，每每想起那时村民写大戏的热情，想起麦田里对大戏的热闹情景，我仍觉得余音未尽、余味无穷，仿佛回到了童年时期的老家，回到了马街书会看大戏的热烈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