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如果放在半年前，妞妞当然是不能围着对门那对母女撒欢的。那时刚好是人间最美四月天，妞妞在飘进楼道的蔷薇花香中打盹。在它身后，聋老太太坐在一把老式木椅上，大多时候像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侦查员，累了就勾着头似睡非睡地眯一会儿。

在那对母女到来之前，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数月，妞妞难免感到乏味，对往日的怀恋常常占据妞妞的记忆。那时它要么待在兰馨儿柔软的怀抱里，要么咬她的裤管、舔她的脚脖，蹦蹦跳跳地绕着她撒欢。而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冬日，兰馨儿把她送给了聋老太太，说：“妈，我要出国了，往后就让这条小狗给你做伴吧。”那天，妞妞看着远去的兰馨儿，眼里流出了泪水。

在蔷薇的芬芳里，打盹的妞妞依然沉湎于撒欢的回忆。就在这时，聋老太太的拐棍连续敲击了三下地板。妞妞竖起耳朵，听到了从楼梯下方传来的脚步声。妞妞无奈地回头看了看两眼放光的聋老太太。在这栋老楼里，同一单元的邻居上上下下实在是太司空见惯了，妞妞觉得这个聋老太太简直有点神经质了。

但这次妞妞的确判断有误，因为出现在眼前的这对母女完全是陌生的，更出乎它意料的是，这对母女竟打开了对面的房门。而就在半月前，这家人刚刚乔迁新居。也就是说，这对母女是她们的新邻居。

以妞妞阅人无数的经验判断，这位母亲应该有三十来岁，而那个小女孩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妞妞是个“见面熟”，它兴奋地向小女孩奔过去，活泼的尾巴摇摆着撒欢的欲望。然而小女孩并不领情，害怕地躲到了女人身后。女人在这一刻就像一只呵护鸡雏的母鸡一样，伸开双臂挡在她的前面。妞妞在失望中忽然发现女人的眼神并不在她身上，它回过头，看到了满脸傻笑的聋老太太。无疑，聋老太太把这对母女吓住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聋老太太总是充满渴望地等着与这对母女相遇。早上，她会一直盯着对面的房门打开；中午和傍晚，她会痴痴地等着她们回来；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聋老太太还不忘看上几眼对面紧闭的房门。妞妞对聋老太太的举动颇为排斥，如果没有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太太，它也许早就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成为朋友了。

当然，这对母女也并非对她们怀有敌意，她们只是太恐惧了。恐惧的原因除了聋老太太令人生疑的表情，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的前夫还来这里打过她两次，目的只是为了要钱。那个男人是个赌徒。妞妞不知赌徒是何意，但它对打女人的男人充满仇恨。在小女孩的哭声里，妞妞打抱不平地冲上去撕咬男人的牛仔裤，结果被狠狠地踹了一脚。而聋老太太愤怒地咆哮着，拿拐棍驱赶那个可恶的家伙。在男人气急败坏地离开之后，女人第一次向聋老太太露出了感激的微笑，小女孩也向妞妞投来了亲昵的眼神。但这只是转瞬即逝，女人随即牵着小女孩消失在了房门里。

接下来的时光依旧波澜不惊，除了女人见面时淡淡的一个点头和小女孩想亲近妞妞而又心怀胆怯的眼神便再无其他。撒欢的幸福感仍是妞妞遥不可及的梦，但它喜欢这对母女的气味。凭着天生的嗅觉，妞妞闻得出女人身上一股浓浓的面香，那种面香里有一种特殊的烘烤的气息。那是烧饼的气味，兰馨儿没出国前最喜欢吃那种圆圆的烧饼。妞妞就此推断，女人是街头炕烧饼的，她靠这个辛劳的手艺养育女儿，日子过得不容易。

一直试图接近这对母女的聋老太太终于在一个酷热的夏日偃旗息鼓了。那天整栋楼停水，聋老太太一向有储水的习惯，她把一壶清水送给女人，却被女人婉拒了。妞妞知道，女人那一刻不无怀疑的眼神彻底伤了聋老太太的心。

时间就这样进入了秋季，谁也没想到，女人对聋老太太的态度会在一个阴雨霏霏的寒夜完全逆转。那时应该是凌晨了，聋老太太惊天动地的吼叫惊醒了整个单元的居民。女人一脸惊骇地走出来时，才发现她家的防盗门已经被撬开了。在她困惑不解的当儿，一个保安走了上来，后面跟着受伤的妞妞。保安告诉她，多亏了这个老太太和这条一路扑咬的狗，贼已经被捉住了。

在淅淅沥沥的夜雨声中，女人哭了。她伏在聋老太太的肩头，就像她的女儿。聋老太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不哭，闺女，没事了，没事了……”女人这才知道，是妞妞听见了动静，咬着聋老太太的袖子把她扯下床的。而此时，疼痛中的妞妞也躺进了小女孩的怀抱里。

在接下来更加寒冷的日子里，这里的老少三人常常待在一个房门里，空气里流溢着烧饼温暖的香味。妞妞呢？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围着她们快乐地撒欢，它不知道，自己撒欢的样子就像这世间最美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