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禾青

我与杨伟利只有两面之交——“交集”的交。因为有共同的朋友，便在聚餐中交集了，并没有交流互动。

第一次交集，她几乎没有说几句话，给我的印象有如寒冬里北国的山，一派冷峻。

第二次交集，感觉伟利随和了些，但留给我的冷峻印象仍未消除。席间收到她的散文集新作，一看书名《花祭》，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她也有黛玉葬花似的温软？

于是，回到家，就打开了书。

首篇便是与集子同名的《花祭》。读了没几行，我便瞪大了眼睛：原来她写的“花”，竟是“那个”……连女性自己都羞于启齿的周期性生理现象啊。我简直不好意思再往下看了，但终究还是看了下去，而且是一口气看完了。因为她不仅敢写，而且写得那么从容优雅，那么富有诗意。她把自己的少女初潮称作“一朵花的开放”，把告别来潮说成“花儿即将枯萎”。如此，便有了她这独树一帜的“花祭”。

《花祭》这篇美文，彻底颠覆了我对伟利的冷峻印象，取而代之的是“温软”，水一样的温软，而且是那种历经阳光关照的水，是那种总被煦风轻拂的水。

第二篇散文《黄昏的歌唱》，写得非常美，凄美加壮美：病房中的我，弱得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却在近于绝望时含泪唱起了歌，之后还唱进了医院的花园，带动了众多病友一起唱，直唱得最后有了“足够的气息”。再加上穿插进去的十一岁时以深夜唱歌孤身“战”群鼠，十五岁那年建筑工地搬运砖块受不了时在心里唱歌，真真是撼人心魄，催人泪下。可是赞美、感动之余，我猛然发现，这篇散文似乎又让冷峻唱了主角，温软则成为跑龙套的了。

再往下看：

《焦渴的午后及夜晚》和《黄昏的杀戮》，都是冷气逼人的冷峻篇章。前者从一只因焦渴而“死状惨烈”的蝈蝈写起，铺陈了自己因手术不能进水而口渴之极，以至于“想喝掉自己的鲜血”，进一步写城市为“解渴”而修人工河，民工们却疯狂地杀死了一条无辜的蛇；写人工河通水周年庆典以灯带荼毒树木等，可谓冷峻重重，直冷到人的骨子里，峻到人的灵魂中。后者以滥开发景区造成环境惨不忍睹为底色，描述了十二只小羊变成景区泼水节烧烤羊肉的过程。从被捆着四蹄“不再作任何挣扎”的小羊，到“霍霍地磨着尖刀，以粗糙的手指拭着利刃”的屠夫，直到小羊“像撕裂一张白纸”一样被杀掉，一步步地冷峻到极致，冷峻得让人毛骨悚然。

《在外婆膝下的日子》和《但愿人长久》，却仿若山重水复之后的柳暗花明，让人一下子又回到了温软世界。两篇散文都是写外婆的。第一篇写作者十三岁之前随外婆生活的美好记忆，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洒满柔情、浸透蜜意。第二篇则写抢救九十六岁外婆生命的片断，一句：“为了让外婆睡得舒服一些，我曾经坚持用一个姿势抱着她六个小时”，让铁石心肠的人都得泪流满面。一句“就在医生告诉我们（外婆）血彻底止住了那一刻，我们几乎欢呼起来，然而，也就在欢呼的那一刻，弟媳、我、妹妹同时晕倒了。”让我无比感动之余，亦肃然起敬。

《冬日阳光下的父亲》及《白雪蝴蝶》有所不同，是先冷峻后温软，转得不留痕迹。

《胭脂黄昏》则与之相反，由温软到冷峻，是在不知不觉间蜕变的。

《海棠满园》写人时冷峻，写猫时温软。

…………

罗列前述这么多篇目，只是想为本文的标题提供一个佐证：我隐隐地觉着，写这些散文时，伟利分明是在冷峻与温软之间不停地游走着。她游走得尽管并不轻松，却从容自如。

何以如此？我也想不揣冒昧地探求一二。

其一，跟她的人生经历大有关系。她的童年、少年时代太苦了，因为没有了正常的家，对世情冷暖自然就分外敏感，也分外刻骨铭心。因而，用或冷峻或温软的笔墨游走其间，“还原”彼时的冷暖经历及其感觉，实属再正常不过；以这种经历和感受观照现世的人和事，亦是顺理成章。

其二，跟她的个人情怀深度关联。伟利拥有抑恶扬善、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情怀烛照着她的温软，也引领着她的冷峻。她的温软，是扬善的本色呈现；她的冷峻，是抑恶的含蓄表达。从这个视角看，她的冷峻与温软，其实是异曲同工。她的在冷峻与温软之间游走，岂不就是在谱写抑恶扬善的协奏曲！

其三，尤为重要的，跟她的善于思考密不可分。说实话，我在看伟利这本散文集的不少篇章时，既不是一般意义的阅读，也不是现在很时髦的悦读，而是实实在在的品读。因为我觉得，她的很多文字尤其是一些冷峻文字，内涵都很丰厚。不品不足以尝意味儿，不细品不足以得余味儿。而这意味儿，这余味儿，都系于她的思想高度和认识深度。她之所以能或冷峻或温软地挥洒自如，纵横捭阖，不仅在于她文字功力了得，更在于她始终有一根思想之纲提挈着文字之网。她是在思想和山巅上俯瞰世间万象的，她是在思想的天空里调度她的文字大军的。这当然得益于她从小养成的勤于思考，更得益于她凭借长期思考不辍磨砺出的善于思考。可以说，伟利的不少散文，都是有思想的文字，都是会思考的文字，都是她思考的斩获，都是她思想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