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德领

办完父亲的丧事，昏沉沉回到家中，我独自一人痛哭了一场。失去亲人的悲伤撕心裂肺。父亲九十一岁高龄而终，在农村叫喜丧，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早有心理准备，但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总觉得生命里少了一点温暖，精神上少了一根支柱，失落感油然而生。

父亲第一次手术后，住进平煤神马集团总医院做化疗。医院离家一千多米，每次往返，父亲坚持不坐车，说步行可以锻炼身体，病也会好得快。我挽着父亲的手，突然发现那双温暖的手没有以前有力了。他的头上白发增多了，额头也添了不少皱纹。父亲明显老了、瘦了，他老人家身体一直很好，年近九十还经常骑自行车十几里回老家，或去文化宫看戏。他三高不占一条，特别是心脏很好，医生说他有着运动员的心脏。父亲头脑一直很清醒，回忆起几十年前的往事，仍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去世前几天在病房给子女交代后事时，还把衣服在哪儿搁、钥匙在哪放说得清清楚楚。原来我一直坚信父亲能活过一百岁，期望着他百岁时好好庆祝一番，以弥补他多年不让过生日的缺憾。但父亲终于没能扛过这一关，万恶的肿瘤君没有滚蛋，我们盼望的奇迹没有发生，父亲驾鹤西去了！

父亲心脏停止跳动后，我和妹妹为他擦脸，请理发师傅给他理了发刮了胡子。看着他那安详的面容，我们才意识到，这样的事情父亲生前都是亲力亲为的，我们很少做，他也从来不让我们做，就连去世前一天，他仍坚持下床如厕。

父亲病重这一年多，我常常失眠，除了考虑着如何为父亲寻医治病外，就是回忆父亲的一生，闭上眼睛，面前就会出现父亲的形象，父亲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爷爷去世时他才七岁，几个姑姑陆续出嫁，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听奶奶讲，我父亲十二岁就和邻居几个大人一起，到离家六十多里的郏县李口去挑菜，回到大营街上卖，以此养家糊口，其间还曾遭遇过土匪绑票（未遂）。他饱尝了旧社会的苦难，特别珍惜新社会的生活，上世纪60年代初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大小队（村组）干部几十年，处处发挥模范带头作用，是全村有名的“不怕下力”的人。父亲锄过的地脚窝最深，是全村的样板。他担任生产队长期间，大公无私、廉洁奉公。我们村是市里定点的蔬菜种植专业村，经常有市里各菜站的工作人员去联系业务，都是在我家吃饭，父亲从来不让队里补助。有一年村边干渠决口，水大难堵，父亲毫不犹豫地把自家厨房门板卸下用于堵决口，从此我家厨房直到拆了再盖时也没有装上门。为了种好蔬菜，包括后来的责任田，父亲夜里到市里拉人粪尿，春节也不休息。他说春节期间拉粪的人少，要趁机多拉几趟。有好几年大年初一我回去看他，都要去接他的拉粪车。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已担任郊区（现湛河区）区长，为了不让他去拉粪，几次提出给家里买点化肥，父亲坚决不让，说化肥紧缺，不能让我利用手中的权力搞特殊，在我家尚有责任田种菜的日子里，父亲没让我给家里购买过一袋化肥。

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穷怕了也饿怕了，我家爷爷、二爷都是病饿交加去世的，因此父亲特别节俭，特别抠门，有时甚至到了吝啬的程度，用他自己的话说，一辈子没有倒过一口剩菜。为了不让他在家开荒干活，我把他和母亲接到市区生活，住在我女儿结婚时住过的房子里。他嫌屋里灯太多太浪费电，把大部分灯泡拧下，一个房间只留下一个小灯，他说：“我也不看书，要恁亮干啥。”还在小院里专门打了一口压井，洗衣拖地从不用自来水，连冲厕所的水也要从院里提。

父亲对自己很抠，对别人却很大方，在乡亲们的眼里他是个热心肠。小时候在农村，逢年过节串亲戚都拎一盒果子。父亲总是把送给别人的那盒打开，看看装得满不满，如不满一定要加得满满的，并且年年如此。三年自然灾害生活困难时期，在自己还吃不饱的情况下，他常常接济亲戚和邻居，借出去的粮食从来不让人家还。有一年过春节我从外地给他带回来两个鸵鸟蛋，他给重病的母亲留下一个，又和我妹妹一起冒着寒风，把另一个鸵鸟蛋送给我一个身体欠佳的朋友，让我这位老朋友感动得哭了一场。

父亲和母亲可称得上患难夫妻，他们感情笃深，相濡以沫六十多年，特别是母亲患病后，他更是倾注了全部心血，精心照顾。母亲长年卧床，父亲坚持每天给她擦洗、按摩，每天晚上起床四次给她翻身。在父亲和妹妹的照料下，卧床十二年的母亲直到去世也没有长褥疮。

父亲生前曾多次流露过，他最引以为荣、感到骄傲的是孙子曾留学国外能在北京工作，儿子曾经出过书，而对于我曾在外当官的事却从不炫耀。我的《心路》一书出版后，他拿到鹰城广场分送给几个要好的老友阅读，直到这时，他们才从作者简介中知道我是个厅级干部，曾经当过市长。父亲虽然不识字，但深谙“文章千古在，仕途一时荣”的道理。他常教育晚辈的几句话是：“好好读书”“在外工作要踏实干，多为老百姓办事”“不要占公家的便宜”，父亲的谆谆教诲、一言一行影响了我一生。父亲终生烟酒不沾，他给我说过：“咱家穷，最好别吸烟少喝酒。”他在生命弥留之际，还嘱咐我们，他的丧事一定要从简从快，不要麻烦别人。如今父亲驾鹤西去，他的教诲依旧回响在我的耳畔，萦绕在我的心田，让我永远沉浸在父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