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占才

打坐书房，面对数千册藏书，思绪洞穿。我的记忆，时不时地被拉回到年轻时家徒四壁、无书可读的日子。

追溯过往，一茬茬人，如我者鬓生白发、两眼欲花、朝花甲迈进的年龄，问问有谁，没经历过两荒：粮荒和书荒？肚子里饥肠辘辘，少有米面果腹；脑子里沟回空白，少有好书可读。物质和精神，都营养不良。抓耳挠腮，遍寻，无以疗治书渴与饥饿之症。

想当年，小学课程，只开语文、算术，轻飘飘的，书包倒是不重。初中又多两门：工知农知，全称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出了校门，归宿是各回各家。种地也好，进厂也罢，了解马尾巴的功能，知道粉碎机的原理，保不齐用得上。但岁月青葱，薄薄的几册课本，哪能填满奢侈的时光？想补补脑子，找些课外书读，可读的书却不多。反映浴血抗战的、革命洪流滚滚的小说，有那么几部，大人小孩儿翻，妇孺老幼宠，人人争相阅读。

记得我读过的，约略有《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早春二月》等十多部，都是借来的。村里村外，老师同学，你借我，我借你，借来借去，借得缺皮儿多毛、少头无尾。其传播与阅读者广，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也算体现了书之价值。

拿书在手，凑到煤油灯前读，好几次火苗烧焦了鬓毛，浑然不觉。无关痛痒、拖泥带水处，囫囵吞枣、一目数行、跳跃着读；情节曲折、扣人心弦处，认认真真、反复细读。只读得月牙儿西沉、星儿隐没、鸡打鸣了，还浸在故事里合不上眼。上初中时，借来一本《苦菜花》，正上课呢，禁不住诱惑，就低头在课桌下翻看。老师在讲台上，冷不丁地朝我掷一粉笔头，不偏不倚，正掷在我脑壳上。我猛的一惊，抬头，先看到老师一脸威严，再听到老师一声令喝：“袁占才，小迷糊，站起来。”吓得我脸红耳赤、魂飞魄散，众目睽睽之下，两腿哆嗦着站立起来。

从此，再不敢课堂上心有旁骛。

书像黄金一样珍贵，无论课本还是小说，我们都会包上书皮儿，以免翻看次数过多书遭污损。包书用纸有报纸，有牛皮纸，有年画纸。年画纸最好，但年画多是样板戏明星，贴在家里墙上，那是要让满屋生辉的，不到下个年关买来新的替换上，父母是不会让揭下来包书的。巧的是，离我们村一里来地有个水泥厂，装水泥的袋子是牛皮纸做的。揭开牛皮袋子中间一层，干干净净，正可包书。新书发下来，相约着，我们钻到厂里去找牛皮纸。

虽无钱买书，但进一趟城，书店是必进的。我至今还奇怪，全国的书店，何以都带“新华”二字。进到店里，沿着柜台，我徘徊来逡巡去，眼馋得不想出来。隔空一两米远，望着书架上许多心仪之书，禁不住眼热心羡，胆怯地让售书员拿给我翻看，直翻看得漂亮的女售书员冷眼催促，才恋恋不舍摇头递回。也买过两本，是暑假期间，薅了几十斤葛巴草，薅得手指头都浸血了，背往城里柴草市场卖了，兴冲冲拐进书店，花了4毛来钱，买回两本书：一本是红卫兵扒砂礓修路、地主搞破坏的小说，名字记不清了；一本是曲艺唱本《扒瓜园》。

广播匣里天天播放太康道情《扒瓜园》，我听入迷了。找不来唱词学，就狠心买一本。

那时节，小伙子找对象，做梦都想找站柜台的女营业员。营业员能弄来紧俏货，再者她们脸白腰细，走路风摆柳一样。我心叹，将来我要能找个书店卖书的，甭管长得俊丑，只要有书看，我这只癞蛤蟆就算是吃住了天鹅肉，前世修来了福分。

不知不觉间，芝麻开花，日子光明，书也在增多。岁月蹉跎，而书，却在不停地挤占空间，一不小心盈满了四壁。由书荒到书余、书山、书海，再也不见了残书、烂书。

好书可以尽着劲儿买、尽着心看，却再也看不完了。

想不到，书能多到无处安放。

书虽一直在俘虏我，我却并未变成书虫，倒是成了书的奴隶，对这么多书抱有一种惭愧与忏悔：像喜爱收藏古董一样，我成了藏书人。痴迷于书，仅仅成了狭隘的占有，认真阅读的书是少之又少了。

这些藏书，其中来源，一半是自己喜欢、买来淘来的，另一半是别人赠的。买来的，当然是想着要静下心去读的，但时光飞逝，心境杂沓，十年八年溜走了，仍未及细读。有多少本书，从架上抽出，拂去尘埃，依然像新书一样。这些书跟了我一眠一二十年，不曾翻开细读，是要它沉寂到我也闭眼？遥想买书时的欣喜，不觉脸红。